正文 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1 / 3)

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陶然

1

機場候機室的燈光從頭頂蒼白灑下,蕭宏盛看到,落地玻璃窗外的跑道上,一架巨型飛機正在緩緩開出,騰空那刹那心神一悠的空蕩蕩感覺,便像電流一般感應在他身上。此去關山萬裏,何日君再來?

“何日君再來”這句話,還是昨晚伴著笑顏從他嘴上溜出來的,不料此刻忽然憶起,卻已經是別一番心思別一番滋味。畢竟那氛圍已經迥異……

杯光酒影下的餐廳,他還記得洪紫霞笑靨如花:“……這句話,該是我問你呀!”

喝完了這一杯,請進點小菜,人生難得幾回醉,不醉更何時……

那旋律在他耳畔悠揚而起,待到定神來,隻有那高腳玻璃酒杯清脆地一聲碰撞,餐廳喇叭播出來的,卻是渾厚男音唱出的《only you》。他的心一動,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談起。

這時即使可以說了,哪裏還有什麼歌聲?滿耳都是嚶嚶嗡嗡的人聲,間或廣播喇叭傳出女音播出的最後召集聲。

過了機場海關,也隻有勇往直前了,哪裏還有回頭的餘地?他甚至也分不清楚,身後到底有沒有揮別的手在輕揚?

一排排靠背椅上,幾乎都坐滿了等待起飛的乘客。都是匆匆過客,奔波在這路途上。舉目一張張都是陌生的臉孔,怎麼一下子我就被拋棄在這冷漠的茫茫人海中?

空中的道路依然遙遠。

定睛望著那熒幕,班機遲飛,卻沒有確切的時間。可長可短,可慢可快,這種不確定性,令他有了無數種猜測的可能,也似乎給他某一種具可塑性的希望。難道在這同一片天空下,即使有了看不見的距離,卻仍然可以呼吸到那種對麵拂來的氣息?

就像那年春天,龍華的桃花盛開,那灑落一地的花瓣,豔豔地依然帶著粉紅的色彩,隻有香如故!啊呀不對,那一團團火一般迎風招展的是深秋香山的紅葉吧!而四月的太平山春雨連綿,那杜鵑花也漫山遍野怒放了……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嗯,那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曾經握住的手,如今哪裏去了?猛然醒覺,他感到手足冰冷。

莫非是室外的冷空氣滲透了進來?但周圍的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胖子,頭垂得很低,身子不斷地往他這邊傾斜過來,重重壓在他肩膀上,竟睡得死死的。他暗示性地動了一下,那胖子立刻警覺,睜開迷茫的雙眼,抱歉地笑了笑,坐正了,閉上眼睛,不一會,又慢慢往他這邊再度傾斜。實在太困了吧,這人?他既不想出聲令人尷尬,又不想把自己的肩膀就這樣借給不相幹的人,於是在胖子靠過來之前便站起身,他看到那胖子撲了個空,自己驚醒自己的狼狽模樣,覺得有些滑稽。

對不起,這肩膀不是給你靠的,雖然同是天涯淪落人。

假如是紫霞……

一股柔情緩緩從他心底升起。

但紫霞此刻在哪裏?

不論紫霞在哪裏,他都已經沒有辦法坐在她麵前了,如昨晚。被困在這候機室裏,他有些進退失據的感覺。唯一可以跟外界聯絡的,也就是電話了。

難怪打電話的人要排隊。

排隊就排隊吧,反正百無聊賴,有的是時間。他的思路驀然明確到某一點上,心立刻悸動起來,如鹿撞。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喂!是我呀,我走了……

飛機遲到,很悶,打個電話聊聊天……

啊呀,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撥這個電話……

好幾個“台詞”輪番閃爍在他的腦海中,話到嘴邊,他張口結舌說的竟是:“……這回我真的走了……”

而且是帶著笑聲,有瀟灑走一回的味道。但他的心頭卻有些苦澀。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啞聲道:“我心裏很難過……”

她避開他的眼睛,微笑著說:“常來常往嘛!”

他蠕動了一下嘴唇,卻猛然望見那的士司機帶笑的側臉,竟生生地叫他無語。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目送著她跨了出去,樓上樓下響起了熱烈的對話,他頓覺自己是多餘的人。

的士又向前一竄,他望見她的背影一閃,便消失了,依稀好像留下一句:“一路當心……”

他仍記得她穿著那高領米色毛衣一臉微笑的模樣。

隻不過那已經是去年寒夜裏的微笑了。

朦朦朧朧一覺醒來,花開花落又一年,人在旅途中,已經無暇仔細分辨,這節日與平時到底有什麼不同了。實際上宏盛根本也常常無法分清,這一天與那一天有什麼區別,除了發生了不同的事情之外,太陽似乎也都一樣從東方升起,到西邊落下。假如不是因為要趕赴機場,恐怕他也會與平時一樣從容,哪裏還有心思急急地觀初升的太陽?連那的士司機都笑問:“今天還趕路?”

應該是精心選擇的日子。

於他而言,本來提前或者推遲離去,都沒有問題,隻是,他不想在A城呆下,在這個日子裏。

他聳了聳肩膀,“一個日子罷了,也沒什麼太特別。你不也一樣?”

司機說:“找生活嗎!”

生活無非也就是這樣,他逃避節日,甚至元旦。

當然也不是沒有過除舊布新的心情,當元旦的鍾聲乍響,全城歡騰,大街上的汽車和維多利亞港的輪船,一齊按響了長長的汽笛,把寒夜渲染得熱氣騰騰,熱吻從天邊悄然降落,但覺此情隻應天上有。

是哪一年的除夕了?怎麼遙遠得好像抓不回那記憶?隻有汽球的爆破聲,還有那《友誼萬歲》的歌聲響自四麵八方。是在海城夜總會吧?徐小鳳歌聲悠揚,年輕的旋律激蕩著滄桑的心,原來這世界是這麼美好。

一年複一年,他再也沒有心情去追逐那浪漫之夜了。何況,身在他處,在節日裏,他總不能纏著別人相陪吧?紫霞笑靨如花,“……那有什麼要緊?你可以到我家來嘛……”

但他卻寧願放逐自己,在萬裏長空獨飛。

也說不準是什麼樣的一種選擇,此刻他卻隱約感覺到,那是下意識的逃避。紫霞也不是沒有邀過他:“……都來了,上去吧?”他搖搖頭,每次都笑道:“下次吧……”

也許紫霞也察覺到那種微妙的思緒吧,隻輕輕地說了一句:“三過我家門而不入,啊?”

他也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也不想去咀嚼那心情。隻是無意追索答案,那答案卻冷不防竄上他心頭:莫非,他不情願麵對的,是她家的另外一個人?

每一回也都是在那寒夜中乘的士送她回家,不是順道,而是專程拐個大對角線。

走出餐廳,他揚了揚手,那輛的士停在他麵前。夜空飄起了蒙蒙細雨,若無還有,灑在臉上,如水霧,涼涼的,好像夜深人靜時候一首淒清縹緲的歌,隱隱約約,待要仔細辨認,卻已一閃即逝,無蹤無影。

紫霞一手拉開後座車門,回眸說了一句:“繞個大圈子,還是我自己回吧!”

他遲疑了一下,假如她並不想他送……

他卻把心一橫,強笑道:“那怎麼行?就當我想跟你多聊一會吧!”

他也不知道這是否有些強人所難,但假如不是這樣果斷,那他就在這毛毛雨的街邊告別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還會爬上來,但是這一揮手告別,明晚卻肯定不會在這濕漉漉的街邊說“再見”了。

但你難道可以留住這個時刻直到永遠嗎?他知道他不能,隻不過想要努力延長握別的時間罷了。這實在有垂死掙紮的味道,麵對命定的時刻;但人在某種情勢下總會逃避物理時間,而將自己投入心理時間隧道中去。

至少在心理上,他模糊了那冷峻的現實。

就像他摩挲著她柔軟的手心,她卻四處張望,好像心不在焉的那個刹那。

那一刹那,他有些自尊心受損的困窘,隻不過她既沒有掙脫她的心,他也就有了從容的台階。他一直在猜想,到底,她有情還是無意?

其實他也並非刻意親近她,說來說去,大概也就隻能歸結到一個“緣分”吧?

即使她的電話號碼,也是鬼使神差從天而降。

她說:“……我早就寫信告訴你了呀……”

沒有。至少那封信沒有收到。是什麼樣的一封信?結果就在人間蒸發了,連同她告訴他的電話號碼。

他那時也隻是A城的匆匆過客,沒有電話號碼,那也隻好失之交臂了。

但無意中便從一個不相幹的人口中拿到了,隻不過她卻遊埠去了。

他聳了聳肩膀,放下電話,對自己說:不能怪我……

可是有誰會怪我呢?沒有。隻不過既然來了,連招呼也不打,未免無情。但我已經盡力而為。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反正明天就要離去,撥不通的電話,在人生中也隻不過是小事一樁,何足道哉!

說是這麼說,但心卻不由自主有些不自在了。就像事事順利,但過後卻留下一個小小遺憾一樣。

什麼遺憾?待要細細追究,那感覺卻在雲山霧罩之中,朦朦朧朧不肯現身。

也許,遺憾便成了希望?

他搖了搖腦袋,好像想要搖掉那些不著邊際的念頭。簡單收拾好行李,他和衣斜躺在床上,隨手拿起本什麼書,剛翻到第一頁,電話鈴便響了。

有些懶洋洋的,他提起了電話筒。

突然,他便坐直了身子。

那灌進耳朵裏的聲音,竟叫他心跳。

但過了一會,他才省悟到,這乍聽的聲音,是發自紫霞的口中。

後來,他曾經笑著對她說:“……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是頭一次聽到你的嗓音,我卻覺得很親切,好像多少年前就認識的老朋友一樣……”見到她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他忽然感到有些失言,是有些討好的味道,但這確實是他發自內心的感覺。

這世界上的人,可能還真可以分為“有緣”和“無緣”兩大類。有些人無論如何經常接觸,卻始終走不進你的心;但有的人隻需一麵,便可以常駐心上。

但他不能這樣對她說。

而在接到電話的時候,他覺得她一個筋鬥便從天外翻了回來。

也好在自己留下了電話號碼,其實他並不抱任何希望,隻不過習慣使然。

這酒店房間,隻不過是匆匆過客歇息的地方,他根本也不奢望在這有限的時間會發生什麼奇跡。

但奇跡便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如這清脆的電話鈴聲,輕輕劃破了他寧靜下來的心湖。

放下電話筒,他仍然有些懷疑究竟是不是在夢中。

就像在那個寒夜裏,她怯生生地站在他房門外一樣。以往在他腦海裏偶然浮現出來的無數種可能性,電光火石便在眼前定影,那聲音立刻變得立體玲瓏,他好像認識她許久許久了。

難道紫霞竟是他在前世的知交?

是那種親切的感覺,乍見就沒有了他平生對陌生人的距離感。後來他也曾經閃閃爍爍地說:“……這種感覺很奇怪,至少我是不曾有過的……”她聽了隻是笑,“是嘛?是嘛?不過,在我的眼裏,你那時隻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他頓時語塞。他不明白她是脫口而出,還是故意拉開距離。以他的心高氣傲,當然也不情願給人看輕了。

其實那時他也並沒有任何非分之想,隻有一顆溫溫暖暖真真誠誠的心。

自然,他也有眼前一亮的感覺。朦朦朧朧,他總是認為,那張臉孔,那個神情,那種姿態,在遙遠的什麼年代,他見過,而且熟悉得似乎伸手可及。

突然間他便想起,人是不是有前世?明明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他眼中卻似曾相識。那日,他走過一間林中小屋,便有這種被電擊的感覺。他肯定這輩子從來沒有踏足過這A城的郊野,可是又明明有久遠的模糊記憶,而且越來越顯得清晰。他甚至記起他爬過的那棵白楊樹,秋天的夕陽斜斜灑下,那片片葉子反射出金光,在微風中嘩啦啦地響動。他走近那棵樹前,仔細地撫摸樹皮,那刻下的字跡依稀可辨:“記住這豐盛的歲月”。他越思索就越覺得,那時,他便用那把黑柄的折刀,一筆一畫地刻的。洪紫霞的笑聲清脆,“這歲月,怎麼叫豐盛?”他也說不清楚,隻好含含糊糊地說:“這是一種感覺嘛……”

驀然一驚,恍惚的心神馳回現實,他極力回顧,他明明沒有去過那郊野,可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令他越想就越覺得確然有過那棵白楊樹,有過那秋天的夕陽,而且還有紫霞那玲瓏的笑聲。他抬頭望著那陽光,但覺晃眼的金星亂冒中,有一群歸鳥吱吱飛過。他差一點便要武斷地對紫霞說:“……我肯定在遙遠的年代見過你……”但他終於也還是沒有出聲,說出口來,也許紫霞會笑他發神經。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隻能在心裏沉思默想,一旦宣之於口,旁人看來便是不正常。

但你確然是我靈魂上的朋友。他在心裏這樣叫著,靈魂卻已經掉在那盈盈的眼波中。

而這眼波也成了他的記憶,在同一片天空下,隻是已經隔著不可逾越的空間。

隻有電話可以穿過距離。

終於也輪到他了。

按下一個號碼,每一按都如一次心跳。

但是占線。

他有些微的失望,但也想到,占線證明她在,心又從空空蕩蕩的感覺中回到了現實。現在也就是等待了,不必擔心她不知道奔走在哪一個角落。

她總是說:“……你看看這交通……”

他當然也有體會,那天傍晚約她吃飯,不料竟沒有一輛空的計程車。他一向都不遲到,何況跟紫霞相約?即使是在冬夜裏,他也急得滿頭是汗;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等他趕到,隻見紫霞在寒風中縮著肩膀佇立的模樣,他差一點便想要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可是他終於隻是微笑著抱歉“……沒有想到……”

他暗想,她心中大概已經把他罵了千百遍吧?換了是他,也會焦躁無比,何況是像紫霞這樣的漂亮女人獨自站在寒流乍起的街頭?

沒有一點紳士風度。

可是這並不是他的過錯,她笑著說:“……我差點就要離去了……”

他看出在她的笑容背後閃過一絲不快,卻又不知道應該如何恰當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幸好紫霞也並沒有發小姐脾氣,他忙說“……我也領教了這交通……”

在車水馬龍的夜街上竄下跳,哪裏想到竟沒有一輛計程車停下。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小醜而臉熱了,可是除了繼續奔走,又哪裏有其他辦法?

不管怎麼樣,那噩夢已經擱淺,僅僅是為了紫霞並沒有被凍得拂袖而去,他也要讚美這個冬夜。紫霞拉開車門,街上的一股冷氣被她一帶,在關上後座車門的同時,他感覺到撲麵的寒意。一種憐憫和自責混合而成的柔情從他的心湖升起,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還是沉默是金?

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釋的,如果要從頭到尾巨細無遺一一說起,就算有時間,也未必有心思。許多時候隻好欲言又止,知我罪我,也都全憑感覺了。

輕拍她的肩膀,也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在黑暗的車廂裏,他甚至也看不清楚她的麵部表情。街邊的霓虹燈光閃爍而來,不斷地映在她的側臉上,明明暗暗,而她卻端坐著,如一尊莊嚴的銅像。他甚至不敢動彈了,唯恐驚醒她渺茫的夢。

有朋自遠方來的心情?

他也不大明白,怎麼在刹那間就會這樣迷糊?這些年來走南闖北,他總以為自己的心已經給磨礪得十分粗硬了,哪裏還會有脈脈溫情流瀉?

十八歲那天青色的心,已經遠走了……

誰知道隻要一息尚在,隱藏在心角的那顆最柔軟的靈魂,便會飄蕩而來,在適當的時候。

這一向以來的沉靜,大概也是因為外界沒有什麼足以令他心動的衝擊力出現吧?

紫霞無疑是漂亮的,但他也見過不少漂亮女人,在他看來,比漂亮更引起他靈魂翻飛的,還是精神上的投合安詳。他已經超越了為單純的漂亮所迷惑的年紀。

不知道這是因為已經淡漠,還是因為已經成熟?

那個時候跌入情網,也全然是為那耀眼的麵孔所俘虜。是一種震懾得不可逼視的眼波吧?最初他甚至連對視的勇氣也沒有了。

也隻是在抓拍的一瞬間,快門按下,宏盛才感到那刺人的光芒。

回頭一笑百媚生,這個袁如媚?

這個燦爛的笑容,便這樣被定影在銅鑼灣的人流中。

忽然發現給人拍攝,袁如媚皺著眉頭,走了過去,氣哼哼地說:“給我!”

他看到她伸出手來的模樣,分明又帶著一點嬌憨的味道,連忙解釋:“我是攝影記者……”

一麵掏出自己的名片。

“記者?”她用拇指和食指輕夾那張名片,一麵用不屑的眼光瞟了一下,一麵說:“記者就有權亂拍?我又不是古董文物,也不是明星……”

他張口想說:“你比明星吸引人……”

但卻終於說不出來。這等話,即使出於真心誠意,人家也會認定是別有用心的恭維話罷了。他知道。

沒有想到就這樣在街頭相認了。

後來當他看著她畫他時那副認真的模樣,不禁笑道:“我們可真是不打不相識……”

她卻說道:“別動!”

其實她畫的是風景畫,給他素描,已經破例了。她放下畫筆,他問她:“有什麼感覺?”

她掃了他一眼,“好像觸摸著你臉上的每一處神經一樣,弄清你麵部的輪廓走向……”

他感覺得到她那時的真情,一點也不摻假。他心中一熱,忍不住便把她擁進懷裏,任那油彩濺到他衣服上。他覺得她的悸動,就像第一次擁抱她一樣。那時,她喃喃地說:“……喜歡我的人,都不在香港……”

當時便一愣,他問的明明是:“喜歡我嗎?”

是有些答非所問。

不過他沒有追問下去。他知道世上有好多事情是很難說得清楚的,就像他明明知道她的丈夫在美國,卻不能抑製地愛上她一樣。

這當然已經是稍後的事情了,不過回想往事,他覺得一開始就有了預感。不然的話,以如媚不到三十的女性,光靠畫畫,怎能維持生活?

隻是沒有想到她老公在美國做生意,他以為她可能是香港什麼富豪的外室。但他不敢開口問她,倘若不是,那豈不是太過傷害她?

他什麼也不追問,隻要兩個相處的感覺良好,其他也就不必在意了。他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地暗想:她要是想說的話,早就說了;要是不願說的話,也必然有她的理由。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強人所難?

話是這麼說,但當他置身於她獨居的城市花園家裏,便有一種坐立不安的躁動感覺。當時他也不很明確,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這舒適的環境竟會叫他這般浮躁?到了許多年之後,人事已經全非,他才省悟到,原來,在他心底埋藏的某種不安情緒,竟悄悄地被這間房子的裝飾給證實了,隻不過他當時寧願當鴕鳥而已。

2

排隊的人依然很多,而且一堆人擠在三部電話機旁,各嚷各的,表情豐富;隻有櫃台後那負責收錢的女職員,一臉的冷然,好像一切人間煙火都與她毫不相幹。這樣的環境,連說話的心情也沒有了。他不能想象,最溫柔最機密的話,可以在這樣的氣氛下自然流瀉出來;也許,提起電話筒,也隻能帶笑說一句:“……再見,珍重……”

要是有個隔音間就好了。把自己關在那個獨立的小天地裏,四顧無人的感覺真好。可是,難道他真的可以毫無顧忌地盡訴心中情?

他不知道。那道心理障礙,始終橫著。他向來拙於言談,以為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的,說出來不是無力便是過火,哪能恰到好處?隻有心靈的流動才最真實不過,可惜不能直接傳真。他寧願那血管那脈搏那心跳可以一眼望穿,那就不用再多費唇舌了。

而紫霞總是那樣矜持的笑容,令他想到不知誰說過的那麼一句:“……看起來她很孤傲……”

他雖然不認為她拒人於千裏之外,但也覺得有時很難抵達她的內心深處;不像袁如媚,也隻不過一來二去,便已經無話不談。

如媚笑道:“你說我單純?是蠢吧?我不會拐彎抹角,該怎麼樣便怎麼樣。”

他一愕。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決不是利用她的單純,一直以來,他以為最重要的便是溝通,假如心意不能相通,無論如何都有障礙。

那個時候,如媚真的對他很好,他可以感覺得到。那回,他奉命出差西北,當時如媚去了美國,在長途電話中知道了這個消息,她隻說了一句:“……你也該出去散散心了……”

放下電話,他怔忡了半天。

其實也隻不過一個星期罷了,而且如媚並不在香港,但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總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倒好像這一別,便是跟如媚永遠分隔在天涯海角一樣。

沒想到他動身前的那一晚,如媚竟出現在眼前,投身到他的懷裏,絮絮地說:“……我對我自己說,一定要趕回來見你,不然的話,我不會安心……”

她把一件件東西掏出來,拿到他手上:人民幣、Walkman、潤喉糖、傻瓜照相機……

他心頭一熱,啞聲道:“照相機我有……”

“那是工作用的,拍個紀念相什麼的,還是用傻瓜機好,方便。”如媚微笑。

“你多照幾張,拍回來給我看看。”

每當回首往事,他便會為這個夏夜感動。

袁如媚的眼神、笑意,連同那溫柔的昏黃燈光,以及那陣陣吹送的冷氣,仿佛伸手便可以觸及。

他以為這便是天長地久了,但後來每每想及,他總是有些疑惑:這是不是有些告別的味道?

假如這極度的溫柔竟象征著分手,那他就寧願沒有這一夜。可是回心一想又覺得,無論如何,在漫漫人生旅途中可以碰到這樣的溫馨時刻,總也算是自己的福分。

如媚她不顧一切地提前回港,所有的目的,隻不過是為了給他送行,“……今夜,你再抱我一次……”她說。

也許這便是戀愛中的女人。

但是,戀愛中的男人又何嚐不是如此?這個夏天的夜晚苦短,卻並不是沉醉在情欲之海,隻是一種十分溫暖的感覺。半夜醒來,微光中他睜眼看到一綹黑發濕漉漉地掛在她的額頭,一直延伸著遮蓋她合著的右眼眼簾;他忍不住輕輕地把它撥開,她忽然睜開一隻眼睛,睡意濃濃地咕嚕了一聲:“很困……”身子卻往他懷裏鑽去。

畢竟是剛搭長程飛機,而且還有那要命的時差。

這麼匆匆趕來,倒好像是一場生離死別似的。不對不對,怎麼就會想到那裏去了?如媚一片柔情滿腔熱血,飛行萬裏,兼程趕來,還不是因為我?不然的話,她還要在美國多呆一個月……

於是便有一種虛榮的滿足感。

至少在這場兩個男人的較量中,他感受得到她的天平明顯地向他這一方傾斜。

但他不想去正麵證實。

有許多事情,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他願意就這樣,讓他所珍重的東西悄悄地客觀存在,而不願經過言語的渲染,變得刻意或者矯情。

他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人之處,可是,如媚卻以她的行動,叫他明白什麼叫做魅力。

也許也未必是魅力,隻不過是情人眼中……怎麼說呢?我又不是西施!

但如媚的眼睛溫熱。

那天中午,他正埋頭工作,冷不防就聽見接待小姐揚聲叫道:“蕭宏盛——有花到!”

他幾乎以為是幻覺。

但他望見許多眼睛“唰”地望了過來,有個女孩調侃說:“你就好啦!我們女孩子都還沒有收到,你就收到了!你的女朋友真是太好了!”

這才想到今天是情人節。

那一束的鮮花,是滿天星襯著的紅玫瑰,捧在手裏隻感到嬌豔欲滴,又好像青春躍動的痕跡。

雖然那卡片上隻有寫了他名字的上款,卻沒有署上送花人的下款,但他的腦海立刻浮上如媚的笑臉。

他記得他無意中說過:“……我這一輩子沒有送過花給別人,也沒有收到別人送的花……”

那天晚上,他們駐足一家花店門口看花時,他很隨意地講了這麼一句。當時,如媚應了一聲:“那你現在還不快快買一束送我?”他隻是笑了一笑,“這個刻意,反而不好。”如媚帶笑哼了一句:“不是舍不得?”

當然不是。隻不過凡事都要自然。

也不是沒有機會,平安夜跟她逛尖東海旁,突然便從暗影裏竄出一個女孩,手中捧著一捧花,追著他說:“先生,買枝花送你的女朋友啦!你女朋友這麼漂亮,配上這枝花更漂亮……”

到了這個時候,不要說是四十塊錢一朵,便是四百塊,也就是一句話了!

但如媚卻把他一拉,回首對那女孩說:“對不起,我們不興這一套……”

宏盛卻有些不舍,“也沒有多少錢,物輕人意重……”

如媚笑道:“不要那麼虛榮好不好?而且愛在心裏,也不用太講究形式。”

話是那麼說,他卻真心誠意地想要在這溫馨的夜晚,借花獻玉人。

隻是說不出口,雖然不是刻意討好。

而且機會也就這樣眼睜睜地錯過了。

本來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怎麼一來二去便阻塞在這樣的情狀裏?

他唯有輕輕歎了一口氣。假如重新再來,一切便顯得近乎刻意安排,既然不自然,他唯有放棄。

沒有想到如媚不聲不響,竟選定這樣的一個日子,冷不防便差遣一束耀眼的鮮花,輕輕飄到他的桌子上,令他滿懷紅橙黃綠青藍紫的絢麗繽紛,有如那年農曆大年初二之夜維多利亞海灣騰起的煙花。

辦公室男男女女在起哄:“嘩!佳人多情……”

他訥訥地說:“是啊,沒道理,啊?會不會是送錯了物件,不是我的?”

但在內心裏,他卻明白極了。

也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如媚笑道:“既然你從來沒有收到過鮮花,那我就讓你破一下紀錄……”

至少也要五百塊錢吧,這束情人節的鮮花?

“也不算太貴吧,但求開心。”她說,“你開心嗎?”

當然開心,而且感動。但是不值得呀!錯開情人節,這束鮮花大概兩三百塊就可以了吧,又何必一定要趕在這一天?

但如媚不以為然,“日子當然絕對重要,不然的話,這一天跟那一天又有什麼區別?”

他頓時語塞。

想起尖東海旁的平安夜,他甚至差點問她:“那四十塊和這五百塊怎麼比?”不過終於還是忍住了。他不想給她以耿耿於懷的感覺,男子漢大丈夫,如果這般糾纏於婆婆媽媽的瑣事,也太無聊了。

他唯有說:“謝謝。”

那天下班,已是華燈初上時分,但見銅鑼灣鬧市滿街都是手捧鮮花的少女,雖獨他是個男人。她們個個笑吟吟地顧盼自豪,他卻有些狼狽不堪,生怕熟人看見。

袁如媚笑著搖搖頭。

他卻連忙把那束花往她身上一送,“鮮花配美人,我一個大男人,抱著鮮花滿街跑……”

“那有什麼?男人更高興!”

“不是我。”他的眼睛投向那夜街上的車水馬龍,霓虹燈下,流過來的是黃色車頭燈,流過去的是紅色的車尾燈。這尖沙咀的夜景,就這樣流進他記憶的熒幕裏。

其實他是很感激於她的一片心意的,隻不過缺乏合適的環境,他說不出口。

如媚卻有些不高興了,“你不要鮮花,是不是要寶劍呀?我可沒有!”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急切切間又無力挽回局麵,他總不能嬉皮笑臉去討她歡心。不是不想,而是實在放不下這個麵子。

後來如媚摟著他的頭,歎了一口氣,“你這個人,就是不知好歹……”

怎麼會不知好歹?隻是他不愛宣之於口罷了。

他總是記得她的每句話,甚至每個眼神。

那回他發燒,她聽了,放下電話,便搭的士趕來,手上提著哈密瓜和無核葡萄。

他心裏一熱。看到她慌慌張張的樣子,他不用問也可以猜到,還沒吃飽,她就把她的朋友拋棄在飯桌上了。她常常這樣,別人吃飯,中間便溜出來打電話,也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他卻更可以觸摸她貼近著的一顆心。

但他在骨子裏卻始終有一股傲氣,不願低聲下氣。

他也常常問自己,這是不是因為自卑而產生的自傲?

當如媚負氣地把那束花往垃圾筒一扔的時候,他的心一跳,大吃一驚。他想飛身撲過去,已經來不及了。假如他放得下臭架子,最多也就是把它撿回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他克服不了心理障礙。假如就這樣兵敗如山倒,那將來還有什麼置喙的餘地,在如媚麵前?

隻不過是一時之氣,事後卻叫他後悔不迭。明明是一件甜甜蜜蜜的美事,怎麼一個不經意,竟變成了如此不歡而散的收場?

如媚硬邦邦地說:“……我不是要強迫你呀,宏盛,你不要我的花也可以……”

他的心一陣絞痛。剛接到那束玫瑰花的時候,一慌神,他的手指便被玫瑰的刺紮了一下,一滴血立刻冒了出來,鮮紅得可以跟那玫瑰花媲美。有微痛的感覺,他下意識地用嘴去吮那血,似乎有點腥味,但不敢肯定;連忙掩飾著打個哈哈。

被玫瑰刺無端紮了一下。並無惡意卻引起如媚的不快。這個浪漫情人節之夜,莫非是樂極生悲?

也不是事後諸葛,當時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隻是他盡力強迫自己不往那方麵去想。而整個的情緒,他與她已經難舍難分了。

他終於老臉皮,跑到她家賠罪。

她歎了一口氣,“我們好像是刺蝟一樣,擠在一起互相傷害,分開又覺得孤單寒冷。”

但他不這麼想,即使看來並不現實,他依然向往著天長地久。

而他也不懷疑,那個時候,如媚跟他一樣,也期望著天長地久。

在輕風徐吹的維園之夜,並排躺在那綠色草地上仰望星空,有稀疏的星星在閃耀。如媚的聲音好像夢一般飄了過來:“要是在草原上就好了……”

內蒙古草原的夏夜,天高地廣,星星繁多而且晶亮。涼風不斷吹來,哪裏還需要什麼冷氣機?

說著說著,如媚便輕輕地哼起:“……大青山頂上蓋房子還嫌低,我坐在哥哥你身邊還想你……”

是那草原上的民歌哩,隻聽得他心裏一陣甜蜜的迷糊。

那個時候,她在那邊速寫。

他幾乎就要問了:“你跟誰去的?”

但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假如她說:“我跟……”那又怎麼樣?還是不知道為好。

難得糊塗。

隻要此刻感覺良好,又何必去破壞?

如媚說:“……你不如辭職,我們到大陸去旅遊,租個車子,去草原去戈壁,去新疆去西藏,你去拍照,我去畫畫,也不枉這一生……”

他立刻神往。假如能夠擺脫這世俗的羈絆,在廣闊的天地裏做一對自由的小鳥,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你說呢?”如媚盯著他的眼睛。

他的視線滑開了。小鳥飛翔在天空,其實也未必完全自由自在,也許有老鷹窺測,也許有獵槍在侍候,冷不防便遭到致命一擊。

難道這世界並沒有一塊世外桃源?

但他不能直言,也不是虛偽,隻不過他知道,那會傷她的心;而在此刻,他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便是傷她的心。他不能忍受她不開心的樣子。

結賬之後,她說了一句:“你稍微等一等,我去打個電話。”

不用她說什麼,他也知道她打什麼電話,突然間他便湧起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頓時令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視線離開了她站在那一角打電話的背影,她剛說的話卻洶湧著不能在他的記憶熒幕上退潮。當時他也擔心她期望過高,是一句老話吧: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厲害。他很想給她潑點冷水,這種事情,用淡然的心情去看待,也許還會有意外的驚喜哩!隻不過她正說得興高采烈,又哪裏體味得到他那頗有分寸的暗示?

她說她去打電話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她笑吟吟地說:“怎麼啦?舍不得呀?”

他隻好放手,或者說是那走過來的侍者的眼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手。如媚揚了揚手,嬌俏地扔下一句:“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啦!”

但好消息並沒有等來,他望見她那暗淡下來的臉色,便明白了那結果。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滿懷期望卻從高峰中摔下,也難怪她不能接受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了一句:“走吧!”

她本來以為她的第一本畫冊可以順利出版,哪裏想到在給了她並不可靠的空頭承諾之後,那出版商忽地改變態度,強調在經濟上的不可行性。

宏盛一直也沒有追問,為什麼這出版商先前會那樣給她以希望,隨後又變卦?但他也有他的猜測,他認定,在這個功利社會,恐怕都脫離不了交易,大概是如媚在美國的先生,與這個出版商有什麼生意上的關係吧?但如媚不說,他也不想糾纏。

踏出這紅屋餐廳,夜空正灑著傾盆大雨。宏盛張開那把黃色的雨傘,用右手撐著,左手輕撫如媚的肩膀,慢慢走進雨林中。那豆大的雨點嘩嘩地敲在傘麵上,如喑啞的鼓聲,他的褲腳很快就給濺濕了,有一股冰冷的感覺從腳跟升起,一直濕透他的靈魂。

準備橫過馬路的時候,斑馬線的紅綠燈亮起小紅人。停候在路邊,雨勢隨著不定風向飄舞,突破雨傘的圍護,他把傘極力往如媚那一側遮去,涼涼的雨水成片地灑在他的右肩上,滲透他的背心,緊貼著他的肉體了。

他打了個寒噤,忙以大動作掩飾。

如媚依然情緒低落,他熱血上湧,半擁著她,柔聲道,“沒關係,天塌下來,還有我呢!”

也隻不過是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罷了,雖然絕對真心,並無虛言,但他也知道經不起推敲;這豪言壯語,無非適時地表達了自己的一種憐愛之心。

明知自己隻是一個凡人,哪有本事頂天立地?

但如媚終於有了笑容,說:“我太傻了……”

在夜雨中街燈下,他以為看到的是一種淒美的笑意,幾乎就要說了:“你既然那麼喜歡,不如自費出一本吧,我幫你……”

幫她什麼呢?也隻不過是奔走罷了,至於金錢,她並不缺。

可是他也摸透了她的心思,她向來自傲,假如由他說出來,她會不會覺得有傷她的自尊?

人家幫她出版,可以證明她的畫的價值,自己掏錢出版,會不會感到沒有麵子?

但聽得如媚在說:“……我現在好多了,你這麼一說……”

而在他的內心裏,那種失望的感覺深深,假如可以,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