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一冊相簿
文學圓桌
作者:閻晶明
有故鄉的人是幸福的,他因此可以永遠處在溫暖的回憶中,甚至可以因此拒絕長大。中國人對家的極度重視小而言之是自己的家庭家族,大而言之就是對故鄉的眷戀,最後會濃縮成一個叫作“鄉愁”的詞。“鄉愁”的含義已經擴展為家國的境界,成為某種更具廣大意義的情懷。中國的文學裏,從故鄉到鄉愁,從來都是一個訴說不盡的主題,由於我們的長期以來的民族曆史和積澱而成的文明文化都是以農業、鄉村為基礎和單元的,所以我們一提故鄉,通常都是指縣以下的某個特定的地域。於是在文學裏也形成了這樣一種格局,寫城市的人即使也在寫生於斯長於斯的愛戀與感受,但仍脫不了被指認為“新潮”的先入之見。“故鄉”隻是屬於鄉村的。這樣的傳統在現代化、城市化迅猛發展的進程中正在發生變化,但觀念上,大家似乎更加普遍、更加強烈地擁有懷念鄉村、懷念往昔的理由和條件,人口流動速度越快、頻率越高,每個人心中的故鄉意象就愈加豐富。
李清明已經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雖說當年出門是尋求建功立業的機會,如今也常有榮歸故裏(回家就高興的那種)的機會,但他仍然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懷鄉情緒。似乎每個人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懷著一種心態,由原來的向往外麵的精彩世界,到後來的從精神上徹底還鄉。情感、語言、飲食、冷暖需求,都會傾向於故鄉所擁有的一切。作為一位散文作家,他已出版多種集子,但這一次他最認真、最投入地為朋友、為讀者端出了一道最具內心熱度的文章合集:《牛鈴叮當》。
對離鄉多年的遊子來說,故鄉與其說是一幅完整的畫卷,不如說是一張張照片組合而成的相簿。熱切地、小心地打開,裏麵有彩色也有黑白,它們似乎是分類的,又似乎是隨意的,是無主題的碎片,又共同形成一個強大的主題:故鄉。即使沒有讀到文章,那些排列而下的題目就已經構成了故鄉的畫麵。《牛鈴叮當》、《千年古渡》、《水鄉童謠》、《水鄉頌》,等等,不一而足。故鄉是一幅組圖,它們一點一滴、一層一麵地在記憶中展開,形成一股強烈的暖流。童年時的玩伴,不需要知道他們今天在何方打拚,隻需要用筆回憶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鄉野童趣》裏的一組文章,是關於童年時代與小夥伴們一起經曆過的那些趣事;《手藝人家》又是對鄉友中的“能人”家族的記述;《水鄉古建築》則是對故鄉那些外人也許認為不起眼,自己卻覺得比名勝古跡還要珍貴,值得大書特書的建築;《買馬村記》則是對故鄉曆史變遷的細節描摹。而鄉村社會裏的種種生產、生活景象,在自己離鄉進城數十年後,仍然記憶猶新,可以一一描寫出來,“捉泥鰍”、“抓黃鱔”、“喂天鵝”、“劃龍舟”,有始無終。麵目一新的鄉村風景,物是人非的回鄉見聞,永遠不變的親情友情,所有這一切都在作者筆下成為講述、描寫的對象。
在李清明的散文裏,故鄉是屬於自己心中的一片小小天地,所有的景象都從記憶當中激活,從內心深處升騰,都有“我”在其中的閃現。但故鄉又是一個所有人心中的舊夢,為了這種“普適”和共鳴,他又將故鄉風景普泛化,盡可能將情緒暗藏於描述中,以激起更多人對自己故鄉的懷念。他盡量不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失去“故鄉”概念的人人皆有,也不為把故鄉抽象到“文化景觀”的高度去做文人化處理。在此二者之間,他找到了一個完美的結合點。南方鄉村的景象可能具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地方,山與水相連,飛禽與走獸都比北方的種類要多。鄉村裏的生產工具多有別致,生活用具、飲食種類和製作方法也似乎樣樣可說,這更增加了他對故鄉描述的熱情,也保證了寫作資源的充足。我讀過的寫故鄉的散文裏,比如新疆的劉亮程,把自己的故鄉寫到“鄉村哲學”的地步,“大風景”的遼闊和物質的相對缺乏,使他經常把石頭、把樹葉當作生命對象,把驢和羊當作對話者,果真是另一番風景。而南方的作家,卻可以麵對更加豐富的描述對象,成為一種更具“靜態”感的敘事與抒情。
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紀實作家們熱情謳歌時代的日新月異和社會的巨變,小說家們感慨曆史變遷中鄉村文明麵臨消失的隱憂,詩人把故鄉當作一種“文化符號”加以深沉抒寫,散文家則試圖在城市的一隅翻看舊時的相簿,滿足於在回味中用心去探求還鄉的道路。這是轉型期中國的特殊情形,當人們想方設法離開故鄉,大量湧入城市的過程中,鄉村卻成了文學中最美好和毫無保留的抒情對象,在人流物流高速運轉的過程中,人們將舊時光、慢生活視作本來的理想。這真是一幅奇異的景象,然而它又是如此真切、真實,如此動人和發自肺腑。李清明的《牛鈴叮當》正是這一熱流中的一股,他的故鄉屬於他自己,但一落到紙麵,就屬於天下更多離鄉並時時懷念故鄉的人群。因此,這部散文集既是他自己心中的歌曲,又是時代交響中的一個分部。
責任編輯 朱亞南
閻晶明: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著名文學評論家、《文藝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