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弦月的夜晚，陳亮將眾人趕下基坑幹活，然後從大門外叫過幾輛農用車，指揮一群人卸下大堆的盤圓、角鋼和水泥，接著又把堆場上等量的東西裝車拖走。劉二水聽到動靜，以為新料進場，趕忙過來查收，卻見這些車輛和用工都很麵生，行為也十分詭異，他正要上前詢問，卻被陳亮攔住了。陳亮將兩包硬盒煙塞過來說：“上次弄錯了貨號，這會兒串換回來，你不必大驚小怪，全當沒看見就行了……”
劉二水嘴上沒說什麼，心中卻疑竇重重。
下工衝涼的時候，劉二水把那事情告訴了李三，李三把什麼是正規大廠的結構鋼，什麼是鄉鎮企業的地條鋼，兩者的質量和價差一一道來，點破陳亮以次充好吃差價，早晚會給大廈基礎和隱蔽工程留下嚴重的隱患。
劉二水嗓音提高說：“這可不是多撈幾個冤枉錢了，大廈垮了怎麼辦？會死人的！”
李三忙捂住劉二水的嘴吧說：“這種事，你以為陳亮一人敢幹？誰給他支招？誰給他撐腰？又有多少人分了肥？樓倒了關你鳥事，能住這樣大廈的家夥肯定不是民工，壓死了活該。”李三說到這裏，又介紹民工撈外快的辦法，諸如損壞機器轉賣零件，偷割線材，將五金管件變賣廢鐵，雖不是光明正大的招術，卻能解決燃眉之急。自打劉二水建立明細賬目後，卡住了順手牽羊的窮兄弟，卻難不倒魚目混珠的陳亮。
劉二水這才明白別人為什麼罵自己是狗腿子了。
從此以後，劉二水表麵上認真做賬，實質上粗細有別，凡民工的小偷小摸都視而不見，並巧妙做大損耗，讓施工部從賬麵找不出任何問題。至於重要工號和隱蔽工程，劉二水對工物料支用特別小心，凡被陳亮做過手腳的地方便仔細備案，秘密保存，準備在自己離開工地時再把記錄交出去，從而讓整個社會知道恒興大廈的危險性。
為了改變形象，劉二水閑來便替大家寫信填表，為街坊小店書寫招牌價簽，還義務教育民工子遞讀書識字，終於成為大家的朋友了。靠了這段日子的砥礪，劉二水學到了許多課本裏學不到的東西，懂得了矛盾無處不在，矛盾無時沒有的道理。他後來把這段生活稱之為“研究生課程”，是自己走向成熟的重要階段。
對於窮人而言，若不流汗滿麵，就難以糊口謀生，他們對每月關餉的日子，總有過節般的期盼。劉二水對首月的工錢早有安排，要一分不動的還給宋二嫂，以報答她的熱情相助。當劉二水興衝衝地跨進施工部現場辦公室時，原定的兩百元工錢隻能拿一半，這讓劉二水立即紅臉粗脖子的嚷嚷起來。
“媽的，你能在這裏躲雨混飯，老子擔下多少風險？你個渾旦不該孝敬？這個工地的規矩是人都知道，怎麼就你不知好歹？你是識趣認命，還是要全薪立刻滾蛋？”陳亮惡狠狠地罵了幾句，推開劉二水喊道：“下一個，快點快點，老子沒功夫跟你們這幫粗漢耗著……”
照例，關餉當天的工地廚房要歇灶，難見葷腥的漢子們大多三五成群外出喝酒，好讓生鏽的腸子過過油。曹拐子等人大約會去“好萊塢影城”看一回色情錄像，而李三、周大牙之類的好賭之徒，也一定聚眾玩一把真金白銀的心跳。
每逢民工手頭寬裕時，宋二嫂的小店必然爆棚，但今日她卻沒有對外營業，那些挑選出來的客人早早聚集，滿屋人就等著劉二水的出現。劉二水一進門便把被人克扣工錢的情況說了，語氣中滿是憤怒。眾人告訴劉二水這裏的人誰也逃不脫陳亮的盤剝，新人進場，首月工錢減半，更是不成文的製度。
宋二嫂接過話題說：“你把鐵飯碗都砸了，還在乎麻雀大小一塊肉？來，你看大夥準備了什麼？就等你坐穩上首的位子開席呢……”
劉二水被眾人讓入上首的椅子，他有點不知所措，更奇怪總跟自己磕磕碰碰的薑老杆，今天也特別巴結自己。等大家的酒碗滿上後，宋二嫂才對劉二水說：“兄弟，你來工地活命，怎麼說都是委屈，可你這份委屈卻給大夥辦了件好事，我們的這些孩子終於能讀書啦。要不，這些孩子混混沌沌的瘋長，空有人形，卻連扁擔掉地也不知道是個一字，到老就是睜眼瞎呀。從今往後，孩子拜托給你，我們這些家長一碗薄酒謝先生啦……”
“對，給先生幹一個……”“是呀，每月都該擺一桌……”“我先替我家祖上給老師磕頭了……”
劉二水這才弄懂今天的席桌是一群家長搭了份子表達謝意。說起教導孩子們斷文識字，因為他空閑時不願時蹲在工棚聽鬼神，說女人，覺得跟孩子們一起說笑，不僅輕鬆，也沒有處處存在的勾心鬥角。至於教學內容，劉二水總是從眼前的事物開頭，想到那裏講到那裏，卻不料這讓孩子們的父母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