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人氣榜
作者:何玉茹
蘭芳和蘭芽,聽上去就像一對姐妹,其實一個姓王,一個姓伊,和我都是多年的同事。
我和她們的關係,遠沒有她們之間更親近些。多年來,她們一致站在一個姓彭的同事的對立麵,自詡是冰清玉潔,與一攤汙泥濁水在頑強作戰。如今,老彭已是兩鬢斑白、即將退休的人了;她們兩人也已退休在家,穿了平底鞋,著了肥衣肥褲,很難再見當年收腹挺胸、西裝短裙、高跟鞋嗒嗒響的樣子了。有一次在菜市場遇上她們,我很是吃驚,兩人都顯得有些灰頭土臉,一個挎了籃子,一個提了布兜,一個背有些駝,一個腰有些粗,要不是她們的聲音沒變,我還真以為是兩個陌生的龍鍾老太呢。
後來我知道,那天我看到的她們有些失真,菜市場是帶頂棚的,光線讓她們吃了大虧。那雙平底布鞋,其實是北京內聯升的真貨;那肥衣肥褲,也是上等的絲織布料,來自北京的瑞蚨祥。至於背駝腰粗,那是我隻注意了她們的身材,沒注意她們的眼睛,不誇張地說,她們的眼睛,至少要比她們的實際年齡年輕20歲。
這些,是我再次見到她們時才注意到的。
我先見到的是王蘭芳。
一天下午,蘭芳來單位找我,說沒什麼事,就是想聊聊天兒。她知道我已是快退休的人了,班上的時間要比班下還多。
蘭芳先是支吾了一會兒,後來終於被我的神清氣定懾服,想說的話不由得嘩啦嘩啦全倒了出來。
不知為什麼,在蘭芳和蘭芽麵前,我總能做到神清氣定,總能保持一定距離,不疏遠,卻也決不親近。
蘭芳說,她和蘭芽產生了重大分歧,已經近20天沒來往了。我問為什麼?蘭芳說,你知道,從前我們的談話內容多是開闊、無私的。她停頓了一下,等待我的認可似的。我隻得說,我知道。蘭芳說,可現在蘭芽變了,變得自私、庸俗了。蘭芳說了個細節,說她和蘭芽一起去逛書店,從前總是關注社科、文學類的,可最近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蘭芽直奔醫學類去了。她還以為蘭芽身體出了問題呢,一問,才知蘭芽從此要關注自個兒的身體,不管身體以外的事了。
我說,她不是身體真出了問題吧?
蘭芳連連搖頭,說,蘭芽隻是有一次小小的肌肉拉傷,在大夫麵前她指了肝的部位說是胃疼,引得大夫大為驚訝,說沒見過你這樣的,活了大半輩子,自個兒的胃在哪兒都不知道。那天她沮喪透了,跟我說,人要是沒這身體就好了。
我說,關注一下自個兒的身體,也沒什麼錯啊。
蘭芳說,問題是她不想管自個兒身體以外的事了啊。
我看著蘭芳認真的樣子,笑了說,自個兒身體以外的事,你們管過嗎?
蘭芳說,你什麼意思?
我說,你們不過是談論而已。
蘭芳更認真地說,談論難道還不夠嗎?你就遍地看看,飯桌上,企業裏,機關、學校裏,人們談論的都是什麼,除了賺錢就是養生,有一個談理想談精神的沒有?
我一時不知該怎樣作答,心裏倒也不反對她的說法,談論的意義,或許遠不止談論本身。
我說,那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蘭芳沒好氣地說,不需要,你又能做什麼?
是啊,我又能做什麼。
但我還是說,我和蘭芽住一個小區,沒準兒哪天會見到她。
蘭芳不說什麼,隻是從我對麵的坐椅上站起來,轉身打開她身後的書櫃,隨便拿本書翻著看。而後又將書放回去,關了櫃門。我注意到,那櫃門留了道兩指寬的縫隙。
我不由得暗自笑了,蘭芳還是那毛病,關什麼不肯關嚴,她家的冰箱,為此要比常人家多付出幾乎雙倍的電費。我看到她走出去,隨身帶了一下的房門,房門也被她同樣留下了縫隙。她讓我想起我家的小狗,哪扇門若是關閉起來,它立刻會變得焦躁不安,仿佛擔心哪個要將它丟棄一樣。
通過縫隙,我可以看得清她腳上的布鞋,布鞋以上的絲織衣褲。我能肯定是蘭芽幫她選的。在她身上,還一直留存著我們那代人年輕時的印跡,即服裝上的無分別。她甚至穿過五塊錢一件的上衣,她說,怎麼了,它難道不是衣服麼?
走出大約十幾步遠,蘭芳又返了回來,進屋關好門,一臉鄭重地問我,新疆暴亂的事聽說沒有?
我點點頭。我注意到了她的生動,眼睛的生動,以及一整個人的生動,那個沒退休的蘭芳的精神頭兒絲毫未減。
蘭芳說,你怎麼看?
我說,不奇怪。
蘭芳說,不奇怪是什麼意思?
我說,新疆,西藏,不一直是多事之地麼。
蘭芳說,完了?
我說,完了。
蘭芳說,你呀,怪不得蘭芽說你是個幹淨人兒。
我說,我本來就不髒。
蘭芳說,少裝糊塗,你明白蘭芽的意思。
我當然明白,她不就說我這人缺枝少葉,生氣不足,冷漠有餘麼?可既是這樣,她們為什麼還要來找我說話呢?
那以後的一個周日,我在小區的一條長椅上閑坐。
長椅後麵是幾棵洋槐,上麵掛滿了槐花,就像在長椅之上撐起了幾把白帳篷。我更喜歡的是槐花的香氣,它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的飯香。我很少跟人說這類感覺,在人們的印象裏,我大約是個理性大於感性的人,用蘭芽的話說,幹淨人兒。久而久之,我自個兒也有些認同了,因為我從沒像別的女人那樣,動輒就笑得捂起肚子。我知道多數男人都喜歡那樣的女人,但更知道,不能為了男人就把自個兒變成那樣兒。那樣兒,我也確實不覺得有什麼好的。
我眯了眼睛,聞著花香,坐在槐樹下的長椅上。一位拄了拐杖的老漢,嗒嗒嗒地由遠而近,他的一條腿,要劃個圈才能前進一步。
我閉上眼睛不再看他。我想若是我會選擇從長椅後麵走過去,以躲避人的視線。
可是,老漢的拐杖愈來愈響在我的前麵,有一刻我竟是被震得睜開了眼睛。我發現老漢仰了腦袋,挺了胸脯,示威似的從我麵前走了過去。
我對自己說,不奇怪,一個病人,這樣兒,不奇怪。
接著,是一位年輕的母親推了童車走過來。她隻顧和車裏牙牙學語的嬰孩說話,像是壓根兒沒發現我的存在。
我又對自己說,不奇怪,那時候的自個兒也這樣,孩子就是自個兒的整個世界。
後來,便是伊蘭芽了。
我們很少在小區裏相遇,她走過來的時候,我毫不以為是她,隻覺得是個大臉盤的女人,便再次閉上了眼睛。我不喜歡這種女人,她們通常是肥胖型的,上身長,下身短,屁股大。
可蘭芽不是。她雖顯肥胖,身材卻還勻稱,兩條腿甚至比上身還要長些。待她在我身邊坐下來,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我才頗感意外地睜開了眼睛。
我們談了一會兒眼前的小區,槐花兒、樓房、保安什麼的,有一刻,蘭芽忽然問我,你見到蘭芳了吧?
我說,你怎麼知道?
蘭芽說,從你看我衣服的眼神。
我便笑了,點點頭。
蘭芽說,前些天,我倆去了趟北京。然後她說到了內聯升和瑞蚨祥。
我說,不錯。
蘭芽說,什麼不錯?
我說,你們不錯。
蘭芽說,蘭芳沒跟你說什麼嗎?
我說,說了,但分歧更說明你們不錯,精神頭兒不錯。
蘭芽說,你呀,永遠是正確的,但也永遠是說了等於沒說。
跟蘭芽說話,遠不像跟蘭芳一樣隨意,蘭芳是心直口快,說得多想得少,蘭芽卻是說得多想得也多的。
我說,誰不是說了跟沒說一樣,你和蘭芳說了大半輩子,也沒見你們說出一座樓來,說出一棵樹、一朵花來。
蘭芽嗬嗬地笑起來。先是輕笑,後是大笑,最後笑得竟是捂起了肚子。
她的笑聲比她的眼睛還要年輕,年輕得我都有些替她難為情了。
我感覺到她有比蘭芳更心直更純粹的部分,隻是這部分,她並不輕易向人顯露。
好不容易笑夠了,她才說,你的話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我說,誰?
她說,李鴻章。
說完她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賣國”的老頭兒?我也笑起來。
我聽到蘭芽又說,今天要真有李鴻章這麼個人,我就找他去。
我說,幹什麼?
蘭芽說,幹實事。
我說,那還不好說,如今的實業家、外交家不遍地都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