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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昌祥

劇烈的剜心之痛突然間遠離了,這個阿漢又昏過去了。

他的上麵,透過厚厚實實的層層廢墟,生命探測儀的電流在顯示著……

大型挖掘機開來了,隻能在外圍開開路,卻不敢向成堆的廢墟動用扒鬥刨抓,生怕移走了一根石木,會讓另一堆木石進一步下陷。

一位解放軍緊急向連長報告:“正前方,廢墟下,有生命跡象!”

連長立馬撲了過去。憑著生命探測儀顯示的方位,連長又一次帶領戰士,投入了又一個搶救危重傷員的行動。

“這下麵……這下麵!就是這底下……”

一個個解放軍戰士為了不讓斜倒下來的斷壁殘垣繼續坍塌,也顧不得碎磚木石是如何地將一雙雙手擦出血來。不歇氣扒刨著的連長滿頭滿臉都冒汗,一溜汗滾進了他的眼睛都來不及抹。當他聽到從斷柱折板的錯疊亂層下傳來了低沉的呼救聲時,一臉振奮,張開嗓門就朝裏麵呼喚:

“同誌挺住,我們救你來了,請你挺住!”

可麵前這一堆橫斷的水泥板很難穿越!不能移走的梁柱既成了阻止石木繼續下滑的暫時支撐,也成了隨時下沉的險象。解放軍戰士的十指已經給尖硬的碎片戳得滴血了,為了及時營救,誰也不肯放棄這個土辦法。有兩個迷彩服竟冒著廢墟下塌的危險,俯身到斷梁殘垣下進行窺探!

醫護擔架也趕來了,也不斷向廢墟裏麵喊話鼓勁:“同誌,挺住呀!”

埋在裏麵的阿漢從昏迷中醒來,發出低微的回應,外麵鼎沸的人聲給了他複活的靈動。他四肢動不了,而且饑寒交迫,卻努力大睜著一雙眼睛,雖然看到的隻是黑暗。阿漢終於從剜肉割體的疼痛中,記起了一種地動山搖的回蕩!好像剛發生不久,又好像過了好多好多時辰。此時地又抖動了,這是餘震。阿漢反而不在乎房倒屋塌的傾覆了!他堅信自己不會有滅頂之災。阿漢有很多理由為自已壯膽,就像流傳的話,狠惡的狼遭打,善良的馬愛護。尤其在拉薩的日子,給佛祖服貼金身,一分一秒都虔誠得一絲不苟,恢複了古樣的佛祖都朝他笑呢!為尋母才趕到衛藏,這次離開衛藏趕回藏北,還是聽祖瑪(外祖母)傳話來,母親自己回藏北了。還沒有與失散30年的阿瑪(母親)見麵,怎麼會呢!阿漢不認為自己被砸在了廢墟這口活棺材裏沒救了。要真那樣,自己咋還能有氣息活過來?即使帶著剜心的疼,那也是在逗自己呢,看看自己有沒有本領闖過去。還在瀘沽湖的阿夏(摩梭語,親密的情侶)正在盼著自己練一身本領,好去迎娶她當娜佳(妻子)呢。

兩個戰士終於用血淋淋的十指扒出了一個僅供小個頭深入的洞隙。為了安全,更為了保護被壓傷員,連長沒有允許戰士貿然行動,他自己先深入到廢墟的前沿,隻讓這兩個戰士作後盾接力。

阿漢突然下意識地用手貼緊了他的護身藏刀,立刻像得到了佛祖的大恩賜,口裏開始念念有詞:一三五,一三五;六七九,六七九。藏人求告逢凶化吉,總以奇數定為吉祥;在偶數中,隻有6這個數,被視為3的倍數。阿漢不住地念叨,倒把遍體的剜痛拋了一邊。喃喃的祈禱讓阿漢有了信心,曆經完了九九八十一難,拉薩大宮裏的佛祖會讓他重見天日,還會讓他與娜佳成雙結對呢。

外麵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同誌,別動,我們救你來啦!”

逐步深入的解放軍連長終於靠攏了阿漢。連長看清了,是個喇嘛。正要呼喚,又一起餘震發生了。卡在阿漢頭上的廢墟,似乎要進一步下陷!不及時搬除,隨時會有崩塌的危險。而要想移走堆積了幾層的水泥梁柱,談何容易!為了盡快控製住廢墟的滑動,虎口裏拔牙,必須移走上方兩根水泥斷板。部隊還是在緊急中使用了大吊車,不作挖掘,隻為了懸移一下水泥斷柱,好扒出通向底裏的過道。為了防止傾塌的意外,戰士們小心翼翼地各個把持一點,連長顧不得可能被砸埋的危險,搶分奪秒,探身小徑,果斷地進入底層窄間,向阿漢伸出雙手,實施營救。

一縷光亮向阿漢溫暖過來,阿漢沒有忘記他的藏刀,麻木的手怎麼也都是緊貼住藏刀鞘的……

蘇醒的聽覺開始接受傳遞來的真實聲波:

“這漢子蠻堅強的……”

“是個喇嘛……挺了76個小時了呀。”

“……總算基本脫離了危險。”

“哦,眼翕動了,醒過來了……”

阿漢醒來的第一個動作還是用手捏了捏貼在身邊的藏刀,盡管沒有氣力抓住,手能摸到就放心。阿漢開始睜動眼睛了,可是無力。倒是耳朵還在給他忙碌著傳遞大量的信息。醫生們會診,嘀嘀咕咕,從不間斷,都是在為他忙著。讓他知道自己既得到了搶救,又得到了救治,他又悄悄用手指貼住了藏刀鞘柄,感到了一種信得過的真摯。

阿漢終於在舒緩的意識中得到了力量,睜開了眼睛。阿漢感激地望著為他清創的一圈人。他看到了吊水瓶,瓶裏漂起串串的泡,藥水便從皮管裏,順從地通過針管,點點滴滴流進他肘彎的血管裏。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正在給他的兩條腿包紮著。

他試著動動腿腳,依然不像是他的,能感覺到的便是剜心的劇烈疼痛。他隻能放棄動彈。忍住疼痛成了醒轉後的第一努力。

有一位醫護人員親切地俯下身低聲問:“您的名字?”

工作人員從他脫去的衣服裏找到了阿漢的身份證:“……德漢佳漢……”

阿漢聽到有人呼喚他的名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個激靈應道:

“嗯!俺叫阿漢……身份證上名字……德漢佳漢。俺自小是喇嘛……祖瑪許的願。家在阿壩州,祖瑪老了,俺正要回去呢。”

工作人員在表格上一字一字記錄好年齡、民族和地址,離開時又俯下身輕輕地說:“阿漢,你可以哼一哼,我們聽見你的哼聲,可以為你做點什麼。”

正在疼著的阿漢不想哼,也不願哼,卻止不住眼角兩行熱淚。

進行清創換藥的醫生把他的熱淚當作痛了,屏聲斂氣包紮好清創後的雙腿,離開了才互相喁喁:

“這名藏人的意誌真堅強,雙腿都砸骨折了,沒見他哼。我們一定要盡可能地保住他的雙腿,讓他以後的生活不受影響!”

護士輕拭著阿漢眼角的熱淚,明確地告訴他:

“德漢佳漢,我們盡量為您選最好的醫院,德漢佳漢。”

阿漢很想找一句合適的話來應。漢人對他的好,已在貼身的藏刀上擺著了。漢人撿回了他的命,還沒有讓他丟棄他的藏刀,漢人又開始為他的雙腿考慮了。他由不得從漢人的身上想到了祖瑪,是祖瑪給他取了德漢佳漢的名兒!祖瑪給他取上帶“漢”的名兒時,阿漢還小,隻會樂嗬嗬地叫:“我有大名了,我有了學名了!”

阿漢找到了最合適的話了,朝護士感激地說:

“叫我阿漢。”

不是阿漢跟上采藥師傅,祖瑪還不會將這柄藏刀拿出來給他。祖瑪最終把藏刀交給他,是要他憑著這柄藏刀去找阿瑪,相認阿瑪。

他不由得懷念起祖瑪來。他聽祖瑪的,找阿瑪去。越過了康定,從瀘沽湖到昌都,一口氣翻過唐古拉山,帶著藏刀到衛藏。一時未找到阿瑪,卻找到了也疼他的阿夏,還在拉薩找到了份神奇的工作。不是祖瑪突然來了信,說阿瑪自己找回家了,他還不會暫別他的神奇工作,這麼急匆匆趕回藏北來。

小時候,與祖瑪一塊兒吃住,那一種相依為命,縈係心間的不單單是淒清,更多的卻是親情的厚重。祖瑪常常叨念,要是阿瑪……要是阿瑪什麼?那一定是,要是阿瑪不走……隻奇怪,祖瑪的抱怨歸抱怨,從沒有怪責的憤懣。自己從小都沒見過阿瑪,是個什麼樣子,也不問問,真是少不更事啊。也難怪的,打自己會認人了,阿瑪已丟下他走了。既然把自己丟了,還管什麼阿瑪呢?對阿瑪的出走,也隻是常聽到祖瑪的嘮叨而已。漸漸地,他懂了,那是祖瑪心上的一塊傷疤,祖瑪靜束束的愁容深深嵌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十歲那年的初冬,他見到寨上的孩子聚在了一堆,比誰的藏刀最漂亮,阿漢很想把祖瑪收在箱底的藏刀拿出來比試。他見識過祖瑪收在匣子裏的藏刀。那是無比的雪清雪清,那是無比的晶瑩剔透,那是他家的寶貝。祖瑪像疼愛他一樣惜護著藏刀,平時都放在漆木箱子裏鎖著。他當時想找祖瑪要,卻見祖瑪忙得汗滴滴的,都顧不上擦。這一雙柴禾枝的手,泥頭糊腦,也不好去捧那一塵不染的寶盒。他靈機一動,跑向池溝,又拿盆又拿瓢,舀好了水,沒忘記帕子,一步一捧,瞅著祖瑪,一聲聲喊著祖瑪,要祖瑪洗抹汗濕。祖瑪看見了,笑開了缺牙的嘴,也笑開了一臉的皺花。祖瑪啊啊地應著,卻不急著洗洗抹抹。祖瑪不知道孫兒想要寶刀。小小的他站到祖瑪麵前,竟也忘記了說。眼見著祖瑪忙得喘不上氣,還在忙碌著,小小的他再不肯說出什麼了,他竟然不忍心看著祖瑪一個人忙了。小小的他竟然幫上手來,也拾掇起柴枝。拿不動大的,拿小的;抬不了一捆,拾上散落的一枝一棍。這麼一下下地忙,竟也不覺得苦。

太陽落下山去了。小小的他還跟著忙得不歇氣。

從那以後,他主動跟緊了祖瑪,拾柴要上山去,他也要去。忙活累酸了手,抬不起腿了,他學會了咬咬牙挺過去!

祖瑪這時候總會自言自語說上兩句:“你阿瑪要知道你會幹活了多好,看著成了小牛犢了……”他聽著祖瑪的誇讚,這才有了一絲情緒惦念起阿瑪。阿瑪為什麼還不回來?朝祖瑪問時,祖瑪隻是歎息,把那些拐騙阿瑪的人吼成為禽獸!最終,祖瑪反又責怪起自己來,也不計較阿察(孫兒)在一旁聽了,說自己年輕時也……也什麼?隻是聽到這麼半句深深的歎息:“我也喲……”最後要煮飯吃了,才又聽到祖瑪深深地呸了一聲,啐了一口:“……披著羊皮的狼!”小小的阿漢當時吃了一驚,狼?披著羊皮?那是什麼呀?祖瑪沒有告訴他,這成了一個謎,結了一個繭。沒有打開的謎團讓他至今也想不透,阿瑪怎麼肯丟下了老人和孩子,一去不回來了呢?孩子如今都30了,怎麼30年都杳無音信呢!譴責是由衷的。不由得在心底又質詢起來:誰是阿爸?還有,誰是阿聶(外祖父)?誰是阿爸?誰是阿聶?他都沒有見到祖瑪指認過。祖瑪隻是說,阿瑪生下他以後,還沒等他到周歲,阿瑪連同阿爸,都無影無蹤了。

記得祖瑪就是在那種嘮嘮叨叨的時候,給他取了德漢佳漢的名字的。有幾個老人私下問祖瑪:這名兒是你給阿察取的?好像不大滿意這種叫法。祖瑪的語氣卻一點不動搖,很有些斬釘截鐵:

“叫德漢佳漢怎麼啦?”

祖瑪的聲音,從沒有那麼大:“叫阿漢頂好的呀!”

私下裏,祖瑪摟住還很小的阿漢,一字一頓叮嚀道:“我的好阿察,聽祖瑪話,叫德漢佳漢,小名阿漢。別人亂喊,不許答應,不許改啊我的德漢佳漢!”祖瑪說著,特意對著阿察又呼喚了一聲:“阿漢——”

阿漢隨即脆生生地應諾了一聲“嗯!我是阿漢。”

“德漢佳漢——”

“嗯,我就是德漢佳漢。”

脆生生的童聲童氣逗樂了祖瑪。

阿漢的叫法在那年普查人口填名單時,作了驗證,阿漢的德漢佳漢,上了身份證!這個帶漢字的名兒,和在這兒忙搶救忙治療的被稱作漢子的漢人,好漢的漢人,多貼近呀,阿漢不由得打心底熨帖,就像這把藏刀熨帖著他的身。

隻怪自己太想帶上阿夏跟他一同回家了。阿漢收到祖瑪寄給他的一紙書信,說阿瑪回家來了,要他趕回家!這讓他好生高興,立馬選道,翻唐古拉山從雲南拐向瀘沽湖。他要帶上阿夏做他的娜佳,不巧車子坐錯了,沒繞過去,拐上都江堰這邊了。也好,先趕回家去再迎娶阿夏吧,反正離馬爾康的家也近了。隻想趕路,隻想搶時間,吃午飯都過了點,不料大地震來了,一下子將房屋搖倒成了磚瓦廢墟。他隻能緊握著藏刀,保佑平安。

意識流動著,流動到都江堰停住了,他記起了跟師傅采藥的一段時光。

須仰視才能看到的崖頂,常常懸掛有不為人知的藏藥。出類拔萃的祛病奇效,鼓動人們采擷藏藥。這就要看誰的膽量大了,還要看其手段的不同尋常。他呢,如猴子上樹,一個鷂子翻身,不等別人為他捏一把汗,那一叢藏藥,已經掌握手上。

他跟著師傅到了風和日麗的都江堰街頭。師傅在熙熙攘攘中選一個立錐之地,先站住腳,展開四方布,往地上鋪開,放上各品種的藏藥,一個街頭地攤便開張了。

上了年紀的人總有筋骨的這疼那癢。藏藥正對症著跌打損傷,七癆五疫。藏藥也以各異的奇特形態招攬著過往的客人。跟刨藥師傅出遠門販賣藏藥的情景,想起來還那麼真切。不是師傅采靈芝失手跌下深穀,他也許到現在還會是這樣,從馬爾康到都江堰,再從都江堰回到馬爾康。

因為懷念師傅,他從此留不住腳步。一個人單溜單溜,總是又回到都江堰那個風和日麗的街頭。可再也沒有師傅疼他了,他一個人了,越走越遠。

“阿漢我的德漢佳漢!跑哪兒去了這些天?”幾天後回到家,祖瑪一臉驚恐地這麼質問他。阿漢囁嚅著,頭不敢抬,眼不敢麵對。

“阿漢我的德漢佳漢!下次別跑遠了啊。”祖瑪心疼著沒再追問。可是不等過了幾天,他又循著采藥師傅的足跡走遠了。等上十天摸回家,又總是聽到祖瑪這一番問詢:“阿漢我的德漢佳漢!跑哪兒去了這些天?”

“我……祖瑪……”阿漢喊著祖瑪,隻是說不下去。祖瑪見孫兒的心走野了,那是在尋找一種托付,一種依賴,一種摯意啊。祖瑪仿佛已經摸透了他的心,竟然平平靜靜不責怪了,卻從櫃子裏捧出藏刀。祖瑪要阿漢把藏刀帶著,交代了一件事:到衛藏找你阿瑪去,憑這把藏刀相認去!

相認?藏刀?隻見刀鞘熠熠閃閃處,有九九八十一粒寶珠。拔出刀尖,寒光襲人,卻又暖得人心口熱辣辣的。直接嵌鑲在包金把座上的珠寶石,還點綴著紋理,凸顯著一條中國龍,又纏著一隻中國鳳,龍鳳的紋路覆蓋了刀鞘的兩麵。

像姑娘敞開了懷,這一片清亮亮的水光好瀲灩好瀲灩。他立刻知道這是瀘沽湖,是他27歲時經曆的美好。時光好像不在了,卻又在親曆著。他絲毫不覺得唐突,也沒有絲毫的顧忌,就這麼坦坦然,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這一片迷蒙的世外桃源。湖邊似有人在忙活。一根又粗又長的樹料無聲地滾落到水浪邊,濺起了一片水花,他沒有回避。大概覺得,身上又不是嘉戎繡藏袍,也沒穿繡藏靴,當然沒必要回避。

浪花嘩嘩著,忙活的摩梭人正在往大木頭上挖槽。阿漢隨即拔出藏刀參加進去。整根樹料已鑿成了一個大空殼,成了一隻獨木舟。他也不知怎麼就蹲在了舟中,從北岸漂到了東村。湖麵吹過一絲兒風,他透著氣,像喝了一口水酒。他還想再喝上一口,躬下身子,伸出兩隻手待要舀捧一湖清冽時,麵前已經送來了一瓢醇醇的熱茶。

他沒有推辭,接到手一飲而盡,甘潤得心口甜似嚐蜜,成了這些天來最解渴的一次。便聽到了也像蜜甜的聲音:“慢點好啵,別嗆著了。”他立刻知道是阿夏在心疼他。那甘潤的蜜水,也是阿夏讓他嚐的。愛意便彌漫上了胸口。他抬起了頭,盯住了對方的臉。他看到了熱辣辣的臉頰,秀麗得像一團花,晶閃閃的一對笑眸兒像夜明珠一樣在他的眼裏開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