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右手的無名指(1 / 2)

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

作者:崔道怡

我右手的無名指,是傷殘的:指尖向內彎曲,指甲隻有半片。那是一個標誌,銘刻我14歲時對中國共產黨的情思和認知。

1948年北平之冬天寒地凍,但廣大市民卻心懷暖意。解放軍已將城區團團圍住。晚間斷電,國民黨守軍讓店鋪和居民在大門口掛燈籠。各家各戶不約而同,都掛的是紅燈籠。於是,入夜,大街小巷,一串串一片片紅燈籠,表達著公眾的心聲。一首新民謠,便流傳開來:“北平城裏掛紅燈,百姓歡迎毛澤東。”

我家對共產黨的期盼,尤為迫切。父親因“通共”被國民黨抓進了“剿總”軍法處,除非和平解放能得生還,否則特務會在覆滅之前先殺害全部“政治犯”。母親夜夜愁對昏黃的煤油燈,默默祈禱和平。我則做過這樣的夢:解放軍從西直門突襲進城,衝進西四北石碑胡同裏的“剿總”軍法處,救出我的父親……

那時,我是第一中學初三學生。一中坐落安定門內寶鈔胡同,校舍別具特色:中部三進院落、四麵回廊中式建築,是辦公室和教務處;右部圖書館,歐式風格;左部教學區,一排排兩層樓。教室和操場之間隔著一條胡同,靠一座封閉的木架天橋連接。這成為學生的一種遊戲,每天往返數次,咚咚咚地跑上跑下。

操場緊鄰城根,出北便門就是高高聳立的城牆。城牆外麵直上直下,裏麵則是遞進增高的。人體緊貼牆麵,腳踩一層層錯開的城磚縫隙,可以攀登。平日,我攀登到兩人高,便沒力氣再往上了。這天,我不顧一切向上攀登,我要攀登到頂,我要翻越城牆,我要去找解放軍,我要求他們趕快來解救我的父親。

那時,城門封閉,難得出去。緊靠城牆的一中,教學已無法正常進行。學生聽課,耳朵卻搜尋著城牆外的炮聲;老師講課,時不時停下來望著城牆方向出神。有一次,牆邊傳來轟響,老師興奮地喊:“來啦,來啦!”同學們激動地叫:“解放嘍,解放嘍!”實際是守軍在城邊爆破,構築城防工事。局勢緊急,我得盡快翻越城牆。但我沒能攀登到頂,即便到頂,又怎麼能從牆外麵下去呢。

抓耳撓腮在城牆根附近徘徊,驚奇地發現了一個地洞。在一座新挖出的土堆後麵,隱蔽著小小的黑黑的洞口,僅容得一個人鑽進去,鑽進去隻能夠向前爬行,上下左右全是潮濕的土層,僅在遠遠前方有一點如螢火的光亮。想來,這是守軍挖的暗道,可以通到城外,我無所畏懼向前爬去。這是在用身體丈量古都城牆,真真切身體會到了城牆的幽深寬厚。終於爬出了城,啊,這就是城外了!

城外有護城河,河麵的冰閃著清冷的光。對岸橫亙一條鐵路,鐵路北是一片鬆林環護的墳地。遠山如黛,近樹孤零,唯見灰色的土、黃色的草,連綿不斷,闃無人煙。解放軍在哪裏?除非過河找到村莊,或許能有我的救星。沒人知道我的行蹤,母親在家等我歸去。不能給她再添煩惱,隻有順著原路返回。往外爬時滿懷希望,往回爬時一肚子懊喪,覺得這黑暗狹小的地洞無盡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