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鶴4(1 / 2)

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我心想小時候喜歡她是戀母情結作祟,而長大後,則真正是女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而後麵這種喜歡,大概算是世間少有的,因緣分才能走向縱深的。

我繼續對邱秋說:“我爸八成是嫉妒你的高產高質,即使在心裏拍案叫絕,嘴上也免不了罵娘。”至於怎麼罵,想必不用我說她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她一定能想象我父親一邊氣急敗壞地用打火機點煙一邊說“寧可把版權賣給那些爛公司也他媽的不來找我”時的樣子。你瞧,我們的交流就是這麼省事,不用多費一個字,甚至尾音還沒有落定,整句話最精準的意思已經映在對方心裏,連標點符號都分毫不會差。

她看著我,眼睛在說我父親活該,但同時又有些落寞,那些因為一時負氣而隨手扔出去的版權,日後也讓她自己心悔不已。在邱秋改編這件事上,沒有什麼人能比我父親交出更完美的答案,就像我侄女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約翰克裏斯多夫》隻能買傅雷的譯本一個道理。

沒錯,隻有我父親最了解她的,我父親清楚她每一個主人公的前世今生,也清楚她透過作品透過人物最終真正想要傳達的東西。

“有一次,他還信誓旦旦地跟我說,如果能從這裏(醫院)活著出去,一定要把你的《陳屙》改編成電影。”

“這本書的版權我一直沒賣,以後也不打算賣了。讓他在那邊盡情地改編好了。”

她對我父親真是盡心了。怕他在“那邊”閑出毛病,“這邊”的人打破頭也搶不到的東西她也舍得拱手相贈。老實說,我很佩服她在《陳屙》裏對自己內心大膽的剖析,人們往往是這樣,喜歡把作者得意之作裏原本虛構的情節往筆者本人身上扯,可邱秋鐵了心寫自己時,讀者反倒不敢信了。

服務生把咖啡端上來了,見我們坐的很近,便把咖啡也擺得很近。我和她坐在一個桌角的兩條直角邊上,小時候在廣州她帶我去吃雙皮奶,我剛坐到她對麵,就被她拉到身邊,她說幹嘛坐兩邊?說話太費勁!從此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從不坐桌子兩端。很多年不見,這習慣還是沒改,你可以想見那時候的我們有多熟絡。

我攪著咖啡,心想那句“對不起”該掏出來給她了。小時候以為,她背著母親和我父親在一起,對我們家有一個大大的對不起,而我這個小對不起在那個大對不起的背景下,會顯得微不足道。然而我錯了,心裏這個小對不起足足折磨了我十幾年,愧疚變本加厲,讓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寢,最重要的是,讓她時不時地跳出來,出現在我腦際。

現在還記得那日是冬至,母親的生日。正趕上學校的新年晚會也定在那天彩排,節目單上有我的小提琴獨奏,舅舅和二姑都來捧場了,父親卻來了個“缺席”,我的失望自不待言,直到演出結束一大幫人回到家裏給母親慶生,他還是沒有出現。一下子我恨毒了邱秋,連同九年來和她吃的每一頓飯,接受她的每一件禮物都讓我羞愧不已,我甚至開始痛悔曾經給過她的每一個笑臉,以及,對她衝我微笑時的每一次真心回應……她可真是可惡,一麵填補母親的缺失,給一個成長中的少女帶來必不可少的,來自母性的那一份交流和啟發,一麵像蛀蟲一樣一點點毀了我父母的關係,毀了我原本就不那麼和諧的家,既然我的演出加上母親的生日都抵不過一個邱秋,那麼好吧,是結束這場拉鋸扯鋸的時候了。

我記得當時我說了逸都的房間號,以至於瞬間所有人都瞪眼了。眾人震驚於這件事最終竟由我來拆穿。常年來母親的無數閨蜜在家裏吃她的,喝她的,背地裏還臊著她:這個蠢女人,滿世界大概隻剩她不知道!母親在最後關頭還以為大家都是才知道,嘴上想說話卻打著顫,舅舅拉她胳膊時她整個身體都是僵著的。後來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讓大家知道。

於是,一大幫人冒著冬日的飛雪浩浩蕩蕩地開赴那家酒店,舅舅臨走時還義憤填膺地丟下一句:“鶴兒,你就待在家裏,我們和你媽媽去看看。”熱鬧的屋子一下子靜寂下來,蛋糕上還插著沒來得及點燃的蠟燭,菜是從酒店要來的,一碟一碟靜靜地躺在食盒裏,母親最愛吃的蝦仁餃子也還冒著熱氣。電話突然響了,著實嚇了我一跳,是父親。“鶴兒,跟你媽說我手頭有個很著急的稿子要改,你們先吃,別等我了。”他把母親的生日忘得幹幹淨淨,我突然發現這句話好熟悉,隻不過去年母親的生日那天,他還加了一句,過兩日再補過生日。“爸你在哪兒?”我說。那邊卻已匆匆掛了電話。我當時想象不出我母親看到一切的樣子,那是我父親的另一番生活圖景,負氣、不拘,為了寫點東西時常晨昏顛倒,三餐不定,但卻也不失愜意,因為有邱秋在旁。在他們常年租住酒店公寓的小套間裏,甚至還保存著我兒時的玩具,上小學時的珠算算盤,還有無數用過的作業本。母親常年在國外經營她的美容公司,出差是家常便飯,所以在那個屬於父親和邱秋的別有洞天裏,必須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心想,讓母親看看也是好的,讓你不著家吧!讓你對我爸和我不管不顧吧!這個邱秋神出鬼沒地潛入她家庭的大後方,不但拐走了她丈夫,順帶把他們的女兒也拐走了。於是,丈夫在家裏家外巡回做戲,女兒視而不見,丈夫在外另起爐灶,女兒跟著吃裏扒外……我那時還以為這個失敗透頂的母親形象一定比蒙在鼓裏的妻子角色更讓她難受、痛心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