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關上門時,我看見她書房的窗簾是用父親最喜歡的一條領帶綁的,領帶旁邊,還有一個木製相框,相框裏不再是一個掛窗簾,一個咬著筆頭那兩張相互對望的臉,而是我父親兩年前照的一張正麵照,從此他將永遠在那裏,從逸都1709的窗口,望著他喜歡的,那風雲變幻的白晝和夜景。我也即將在逸都買房子,那是我夢想已久的,回到逸都就等於讓我回到童年,找到歸屬感。
回到家裏,我迫不及待地拆開已經遠在天堂的父親送我的禮物,那是一個光盤,打開後沒有影像,聲音是一個嬰孩出生時千篇一律的啼哭,不用猜,那定是我,光盤明顯經過幾次翻錄,隻有短短五分鍾時間。邱秋告訴我,據你父親說這是福利院裏我唯一的資料。我不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從事哪一行的,如何能在那個年代留下如此珍貴的資料,可它們既然這麼愛我,又何以扔下我不管不顧呢。
我又想起了我的父親,確切說,是我的養父,我是他的小棉襖,天堂裏誰做他的小棉襖?是邱秋的那個早在近三十年前失去的孩子嗎?
邱秋給我的手稿也像那光盤一樣上了年紀,紙張泛黃,筆墨也不是很清晰了,好在寫下它的時候定是一氣嗬成,工工整整的字跡竟一點塗改也無:
“沒有戰爭的時候,人們的注意力開始往內收了,或者說,又回到生活本身。越戰以後,整個三局的重要性越來越減弱了,關鍵是科技越來越發達了,過去被當做絕密資料的美軍太平洋地區一年一度的軍事演習也對我軍開放,甚至邀請中國軍事代表團現場觀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部隊縮編,開始有大批軍人轉業回地方,他們也同時向部隊遞出了轉業申請書。
轉業後的他們雙雙進了廣州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做翻譯,兩人對工作倒還是認真的,可也絕沒積極到像大夥一樣爭做標兵的份兒上,尤其是她,想讓她為那些補助或獎金加會班是八成不可能的。
他們的工作還算輕鬆,下午若能早早下班,她便一頭紮進屋裏看書寫作,她覺得一天過下來,好像下班以前的時間統統是不作數的,活的也完全不是她自己,大家都下班了,她真正要做的事才剛剛開始。吃慣了部隊夥房的他們乍一出來都很不適應,一到飯點兒就有些手足無措。他們開始懷念起軍營生活,想著在部隊裏真是好啊,到了點就準時開飯,吃完了也不用洗鍋,抹抹嘴提著飯盒就可以走了,至於吃什麼,根本不是他們操心的事兒。出了營房可就沒有這種好事了,中午在單位吃,可一早一晚都要自己自己開火,幸虧她剛入伍的時候在部隊的夥房學過包餛燉,於是一天晚上便試著包了一次,他連吃了三大碗,說以後咱們早晚都吃這個了。那是他們第一次在家裏開火,接下來的幾天,她不斷翻新餛燉的‘內容’,幾種時令蔬菜攪上肉,輪流抱著吃,兩個人就這樣早早晚晚地吃了一個星期的餛燉,他還沒吃夠,她卻已經看著麵皮兒和肉餡兒就想吐了。
於是,又開始改做麵條。但凡是能夠又當飯又當菜一鍋出的吃食,都被她在腦子裏從頭到尾地過遍了,包子餃子麻煩不說,跟餛燉本質上就是換湯不換藥嘛,炒河粉吧?容易粘鍋不說,有那功夫也能燜米飯再做個菜了,還是做麵條最簡單。可這次她心裏沒底了,做了三次,不是鹹了就是淡了,肚子雖勉強填飽了,卻吃得毫無幸福感可言,好不容易有一次味道正好,卻又粘了鍋。他說要是媽還在就好了,媽就是個活菜譜。她也說,要是她爸爸別轉業回山東老家也行啊,這樣他倆在廣州也就有飲食後盾了。兩個人停了手中的活兒嘰嘰咕咕了半天,突然感覺發這樣的牢騷根本於事無補,因為肚子還是餓的。他把要洗的菜往牆角一扔,說:“不幹了!咱倆下館子去。”他倆同時發現不用為當天的晚飯發愁,一下子輕鬆了好多,於是幾乎是雀躍著出了門,路過菜市,看到幾個下班後手挽著手來買菜的鄰居,他們又一下子委屈起來,為什麼他們就能把做飯當成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呢,就像呼吸、睡覺那麼自然,甚至他們的臉上還滿漾著幸福,好像一天下來做這頓飯才是他們真正等待的樂事。委屈之餘,他們有點羨慕,又有點嫉妒,仿佛人人有份兒的快樂,老天爺卻唯獨把給他們的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