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女人是什麼意思。他有些局促地說,咱們可以馬上去辦個手續,本來也打算明天去找你的。早在她決定不出國的時候他就催她把這假證換掉,她卻一直沒放心上,或許對她而言,假的連取消的程序到幾乎可以免了。
女人好像沒有聽見男人的話。她把男人的行李逐一地推到臥室外,她不問他這是要去哪兒,隻是兀自做著這些,男人看著她進進出出,他搞不懂女人何以在如此悶熱的夏夜突然造訪,莫名其妙地拖著他的行李,甚至莫名其妙地拉上那厚重的青灰色的落地窗簾。屋裏一下子暗了下來。
女人終於開口。是你最初把我舉薦給老宋,是你把我帶進這領域,幫我一舉成名,你戴上“發現我”的榮譽獎章沒有幾天,我就還你以惡名。我讓你承受那麼多非議。這樣自私地兒戲一樣地結婚離婚,我回到駱銘身邊,當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就是羅天,隻認為我過河拆橋還給你綠帽子戴。你從不解釋,哪怕一言半語,就為了幫我出國,那麼多繁瑣的程序走完,那麼多流言蜚語,你都默默應承,可我最終還是浪費了你的時間你的心血……
秋兒你今天是怎麼了?男人起身去拉開窗簾,他覺得很悶很熱,可很快,它們又被女人重新合上。
不要讓刺眼的光線進來。女人說。你知道早上我去了哪兒嗎?珠江邊。那麼美,小時候我們經常去那兒玩你記得嗎。原本那麼好的陽光那麼好的風,可隋誌傳卻在那裏和我談條件。
誰是隋誌傳?什麼條件?男人不解。
算了我們不說這些。時間本就不多,我知道你要走了。
女人從背後抱住男人。讓我們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好嗎?
你說什麼秋兒。
是的你沒聽錯。我是說,讓我們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在你走之前。
男人終於明白女人要來幹什麼。他反過身來,抓住女人的肩膀把她往外推。
女人用手抓住門框。不要拒絕我。你知道外麵是怎麼說我的嗎,當然,也說了你。你不會不知道,你每天都看報紙。他們口中的我可真不是什麼好東西,連我自己都感到惡心,不齒,難怪今天那混賬東西被我推開以後還口口聲聲對我說,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好東西。可是仲黎,我是那樣的女人嗎,我不是!我沒有利用過誰,也沒有幹過一件髒事兒,我曾經是一個軍人……我寫的東西好就好,不好就不好,隨便他們怎麼說,但不能踐踏我的人格……
男人已經猜到她遭遇了什麼。他拉著女人說,走,我們去廳裏,或者出去,我們……
可是我哪裏也不想去。就在你這裏。今晚我不走。我不能稀裏糊塗地被這些人白白罵一通。你也是。不能讓他們白白臊一場。
別胡鬧了。
我沒有胡鬧!把你日記裏的那些話親口再對我說一遍好嗎?童年時代哪一天遇到我?你不記得了嗎,你們家搬來是中秋的前一日,那天你爸爸媽媽把所有圓形的水果都擺在院子裏的小桌上請鄰居來吃,有龍眼有柚子,你媽媽說團圓節要吃圓形的水果。你在日記裏問我,那一年你無意中揚了聲討羅天母親,也就是樊老師的傳單,你問我當時是不是很恨你,為什麼那段時間對你如此冷漠。恨,當然有恨,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們那時幾乎天天一起上學放學,天天一起玩兒,你當時那麼笨,不看一眼就揚灑開來。羅天那時候是個多麼驕傲的孩子,一時間等於被打入地獄。可是,可我很快想通了,因為那傳單不是你揚出去也會有其他人,遲早的,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難逃的厄運。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這件事在我心裏留下芥蒂。哦對了,還有,你留給我最深刻印象的是什麼事?讓我告訴你。那一年,別無選擇的上山下鄉運動。家家戶戶都逃不掉。你為了讓姐姐們別去受那份苦,自己挺身而出,你那時才多大,十六還是十七歲。那麼堅毅懂事的目光,我怎麼能忘?還有,如果沒有羅天先入為主,我們會成為更好的朋友。是的也許不僅是朋友。還有,還有什麼問題。你的日記我沒有看完就匆匆地來了。它們太厚,我知道等我把它們全部看完也許你已經走了。
男人目瞪口呆。
女人繼續說著。今天我來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從小到大的疑問。今天我是屬於你的。完完全全。一直以來你對我的好我怎會不知道,我又不是草木,但我以為那是因為,因為那個失去的孩子,我以為你或許是出於歉意。直到我看了你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