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到目前為止,我所了解的邱秋,正是眾人心中的那個邱秋,不多一分,也不差一毫,我像所有學員一樣,佩服她、崇拜她,甚至一想到她完成脫密期後遲早要走,心裏就非常不舍。
邱教員讀過很多很多的書,古今中外的書都能從她那兒借到,她單身宿舍的鐵架床地下全是一箱一箱的書,那裏幾乎成了我們的“課外圖書館”。我們都喜歡她的書,沒有來由的,尤其是小女兵,那時我們甚至在比誰能首先讀完邱教員床底下的所有的書,邱教員也從不吝惜把書借給我們。她的書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多少年後重讀那個時期度過的一些書,還能想起那淡淡的檀香味道。 邱教員跟我們說,也許是她最想讀書的年齡遇上了書荒,所以後來有了條件,對書的那份癡迷還是有增無減。她說自己小時候看的多事一些破破爛爛、沒有封麵甚至連結果也沒有的,很多時候,故事越精彩,書便越破,缺頁也越多,因為傳閱得多。她說看著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到了關鍵時刻就有一頁不知去向,心裏真是恨那些撕下書頁的人,還說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將來也能寫一本那種叫人接不上一頁就會恨得牙癢癢的書。
後來她買的書多得床底下放不開,就放在“百寶箱”裏,這樣一來,百寶箱裏的寶貝,除了讓我們眼饞的“舞台道具”,還有不少市麵上根本買不到的世界名著,像《約翰·克裏斯多夫》,《複活》,還有,《簡愛》。在那個年代,讀本世界名著有多麼不易大概隻有過來人才有深刻體會。 在所有從邱教員那兒借來的書中,我最喜歡的是那本小仲馬的《茶花女》。當時甚至利用晚上的時間,熬夜把那手抄本再次抄了一遍。邱教員的手抄本精美極了,不但排版和印刷的書本一樣整齊,每頁都規整地標著頁碼,而且書頁外側的兩角都用貼相紙的小三角整整齊齊的粘好,要是那會兒一本原著和這個手抄本同時放在麵前讓我二選一。我定會毫不遲疑地選擇這個裝幀精美的手抄本。
可是讓我意外的是,這本《茶花女》手抄本不但明顯夾雜了兩個人的字體,而且還不是完整的,頁碼中缺了十幾頁,而且中間還有三張紙是揉碎後又粘起來的。那時候我知道廣州一家新華書店的小閣樓上,藏著許許多多的英文原版書,閣樓的鐵門破舊不堪,隻用幾塊舊木板隨便一擋,我和同學們進入部隊前就經常從木板的夾縫裏偷偷溜進去看書,於是那一次便利用探家的機會來到那裏,沒想到那兒卻換了新門,而且還是鐵將軍守門(換了把大鐵鎖)。我用半個月的津貼換了一包大白兔奶糖,買通了書店的人,用一上午時間填滿了手抄本上的缺頁。
還書的時候,我想給邱教員一個驚喜,特意把一小疊插頁的紙張裁得和手抄本一樣齊,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邱教員接過手抄本便笑著說,別人的書都越翻越薄,我的手抄本出去溜達了一圈兒,回來怎麼變胖了?
我當時被邱教員逗樂了,不愧是搞情報的,但手感也不至於這麼準吧。我隻好老實說自己特別喜歡這本書,看到裏麵有缺頁,就找了原版書把缺頁補齊了。
事情本該到底為止了,在那一時那一刻,邱教員和我兩個人隨便是誰另起一個話頭兒,這個關於《茶花女》手抄本的故事也就過去了,可話題偏偏在這兒卡住了,確切地說,是邱教員仿佛突然陷入了沉思, 過了許久,她才抬起頭看著我,喃喃地說,這個本子我有段時間天天都拿出來翻,別說它一下子多了十幾頁,就算夾幾片樹葉進去,大概我都能掂量出來。
邱教員說她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就看過鄰居羅天母親書櫃上的好多好多中外名著,羅天的母親是老師,愛書如命,她的四個高兩米,寬一米的書櫃滿滿地占據著家裏的整整一麵牆。文革來的時候,他母親不等紅衛兵來查封,自己先給每個書櫃像模像樣地編號貼條,還用釘子把書櫃的每扇門都牢牢釘死。還念念有詞地說,這場運動總會過去,到那時候再打開這些門,裏麵的書還會完好無損。造反派來了,就讓他們整櫃整櫃搬走吧。羅天的母親料事如神,她釘好書櫃不到一個星期, 自己就被學生拖走整鬥去了。
羅天母親被整鬥期間,就連他父親也見死不救,而且還寫了一篇很正式的東西說是要和母親“劃清界限”。羅天那時剛上小學四年級,他默默看著父親做完一切,然後從父親剛剛寫完劃清界限表態書的那遝信紙上又撕下一頁,不動聲色地寫了一行大字:羅天和羅誌謙斷絕關係,永遠和樊小蓉在一起!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父親,那時上的是寄宿學校,學校盡管停課,他也不回家,直到樊老師被放出來,和羅誌謙離婚後帶著羅天遠走他鄉……
可那些書卻沒有被預料的那麼幸運。造反派把書櫃拖走後,不分青紅皂白便整櫃整櫃地拉到空地去燒,當時邱秋正在和羅天一起緊鑼密鼓地轉移“機要文件”——手抄部分名著。可以想象,兩個孩子寫字台上攤著的半成品也被強行拿去付之一炬,其中包括如今在我手裏的這本少了幾頁的《茶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