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內花明柳暗,燕舞鶯啼,正是一派夏日勝景。此時已是戌時二刻,景瀾和秋明洌不知去向,張若水甩開了兩個師兄,一邊按著胸口輕喘著氣,一邊四處張望著,生怕再被師兄逮到。驀地,他一不小心撞在一個人身上。張若水以為又是師兄陰魂不散,猛然定睛,水眸怔怔地望著身前那人。搖晃的金步搖宛若瀲灩的水光。她一襲海棠色的豔麗華服,長發如柔緞般垂下。一抹香肩微露,小巧的鎖骨裝點在頸下。她還抱著一架古樸秀麗的木箜篌,正是他們初見時的那把。瞧見張若水有些失魂落魄之相,鳳姑娘撲哧一下笑了,道:“若水公子這是怎麼了?莫非錦繡山莊內還有水麒麟不成?”張若水一見是鳳姑娘鬆了口氣,雙肩一垂,小聲嘀咕著:“要是水麒麟還好了……”“怎麼了若水公子?有煩心事?”鳳姑娘體貼地問道,不知為何,張若水總覺得她有一種親切之感。“唉,說來話長……”張若水全身鬆垮地歎了口氣。“鳳姑娘,上次小樹林匆匆一別,還有些話沒問你……”兩人相伴而行,一路走過長廊。“哦?”鳳姑娘抬袖理了理耳發,“今日晚膳口味太過辛辣,我沒怎麼動筷,現在好想吃點東西。”張若水聽不出鳳姑娘話中的深意,隻知平日在青城山粗茶淡飯慣了,錦繡山莊的蜀菜口味辛辣,自己沒怎麼招架住,晚飯少吃了幾口,如今已經是饞蟲大鬧五髒廟了。張若水拍了拍手,眉眼笑成了一雙墨色弦月,道:“我也早就餓了。”張若水繼續說道:“蜀地的人都好辛辣,我來的時候聽說莊外附近有家酒館不錯,主人會做秣陵的菜肴。不如……”張若水覺得此話有點唐突,但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不知鳳姑娘可否賞臉同去?”鳳姑娘頷首道:“榮幸之至。”這家酒館距錦繡山莊不過隻需步行一盞茶的時間,雖然規模不大,但酒陳香醇厚,深為當地人們所稱道。此時雖已過了平常的晚膳時間,但酒館內還是熱鬧得緊,還有好些風塵仆仆的旅人在此歇腳,順道叫上一壺好酒。張若水二人才一進門,店內跑堂的小二便熱情地笑臉相迎,操著一口濃重的蜀音:“喲,兩位客官,裏邊兒請,裏邊兒請。”說著,繞過門前坐了人的方桌,將兩人引至一張空桌前坐定。小二躬著身笑問道:“不曉得兩位客官要些啥子?”鳳姑娘慢條斯理地將檀木箜篌放到鄰位的凳子上,瑰姿豔逸的臉上自始至終帶著淡淡的笑意,對麵的小二便不禁有些癡了,隻聽她道:“主隨客便,若水公子點吧。”待張若水朗聲叫了幾聲“小二哥”,小二方回過神,記下張若水點的菜。末了,張若水又著小二上了一壺小店最負盛名的西湖龍井。先是一壺清茶上桌,張若水啟開茶蓋,清新淡雅的茶香氤氳淡開,如山峰翻滾而下的霧靄,不知不覺鑽入了人的五髒六腑,置換出濁氣,讓人立刻神清氣爽。鳳姑娘略略一嗅,嫣然道:“好茶。”張若水憨笑著替她斟好茶,道:“本以為去了杭州才能飲到西湖龍井,不料此茶竟早早地傳入了蜀地。”他抬頭瞅見鳳姑娘映著燭光溫和的笑靨,一雙美目正顧盼生姿地凝望著自己,不禁雙頰一燙,趕快說話掩飾住自己的失態:“在下不勝酒力,所以以茶代酒。不知,合不合鳳姑娘的心意。”鳳姑娘揚唇一笑,道:“天色已晚,我身為女子,也不宜在外飲酒。”說罷,端起桌上的清茶小飲了一口。其實,張若水是回憶起日前在青城山竹酒泉與秋明洌豪飲之事,酩酊大醉在外露宿了一晚,還引起了一場無妄之災,有些忌諱不敢點酒。店小二端著兩盤菜上來,道:“客官,你們的菜上齊了。”便正好將菜擱到了鳳姑娘的麵前。鳳姑娘應聲抬眸,便意外地看見了擺在自己麵前的這兩道清麗的菜色——菊花青魚和丁香排骨。鳳姑娘的驚訝顯而易見,在這蜀地的菜大多辛辣,自己本不太吃得慣,未料竟在這裏看到秣陵的這兩道名菜。張若水放下筷子,爽朗地說道:“不知鳳姑娘是否吃得慣秣陵菜,因為你說蜀菜辛辣,我便自作主張點了來。”張若水清眸一亮,一筷子便戳進了魚身中,道:“書中所說秣陵菜清甜可口,不知是否如此。哈哈……”鳳姑娘望著張若水,漆黑的眸子裏竟然有幾分盈盈的淚光。好一會兒,鳳姑娘才緩緩收回目光,微笑起來,竟有種令人屏息的美麗。隻聽她道:“多謝若水公子好意。”說罷,夾了一小塊青魚,細細品嚐起來。她雖不動聲色,但心下卻已亂了一分:沒想到他竟體貼如斯。兩人持箸夾菜,差不多填飽了肚子,張若水的話匣子也打開了。“遇見鳳姑娘這麼多次,還未曾請教芳名。”張若水啜飲了一口綠茶。“那我也不知道若水公子的貴姓。”鳳姑娘俏皮地歪著頭,竟有幾分少女媚態。“我姓張,弓長張。”張若水爽快地告訴她,一派少年意氣風發的樣子。鳳姑娘彎眉一笑,朗聲道:“我名喚流觴。曲水流觴。”張若水先是愣了愣,接著便輕快一笑,道:“鳳凰於飛,曲水流觴。姑娘的名字可真有詩意。”一聞此言,佳人眉眼一凝,手中的竹筷啪的一下從手中滑落。“鳳姑娘,怎麼了?”張若水星眸熠熠,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鳳姑娘不開心了。鳳流觴即刻回複了神采,粉腮輕搖,道:“不是,隻是給我起名的夫子就是這麼說的。今日聽若水公子說,恍如隔世呢。”“夫子?”張若水瞪圓了眼睛,“鳳姑娘你還去過學堂呢!”鳳流觴輕點螓首,道:“對呀,小時候去過,名字都是夫子給起的。他說,收我為徒的前幾天,與友人曲水流觴,吟詩作賦,恰巧看見竹林有鳳凰經過,令他夢寐不能忘懷。鳳凰於飛,曲水流觴,所以就給我起這名了。”張若水聽得一臉神往,差點就要拍手叫好了:“姑娘的夫子,可真是一位幸運之人,能看見這樣的奇景。他一定是位隱士高人,所以姑娘的身手才會這樣輕盈,還能駕馭靈獸。”而鳳流觴卻怎麼注意聽他的猜測,隻是靜默地望著他一臉認真思索的樣子,等他說完,對他的猜測不置可否,隻是含糊地答了個:“算是吧。”“鳳姑娘你有這樣的本領,為何甘心隻做一名樂伎呢?”張若水繼續提問,忽然他意識到這樣的說話方式似乎不對,連忙擺著手:“我不是說樂伎不好,我……”看著他張皇解釋的窘態,紅粉佳人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丹唇外朗,絲毫沒有世故女子的嬌羞扭捏。“哦——我知道了,鳳姑娘一定是像古代的采詩官一樣,你是采樂官,四處遊曆采集民間佳樂……”鳳流觴笑而不語,文靜地凝視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不時抬袖溫柔地撫了撫身旁的箜篌,就如同撫摸戀人溫熱的眼眶。“對了鳳姑娘。”張若水說了半天,終於想起了一件事,從衣襟中摸出一根紅色的羽翼,還好,經過張若水挨打落水各種折騰,它還完好無損,光彩依舊。“這根羽毛是你落下的吧?”張若水禮貌地雙手遞與她。鳳流觴瞥見羽毛,眉眼露出一絲訝色,轉而霽顏一笑,道:“這是……夫子拾到的鳳凰羽,贈給我的。原來是在若水公子這裏……”“啊?鳳凰羽?”張若水瞠目結舌地注視著手中的鮮豔羽毛,不由得連連感歎,“那可是仙物啊……”“是啊,”秋波流媚的美人抿了幾口茶水,“既然它都在若水公子這裏,你若不嫌棄就收好吧。鳳凰是瑞獸,它多少有點趨吉避凶的作用。收下吧。”“這不好吧……”張若水撓了撓後腦,但手已經不聽使喚地收了回來。“多謝鳳姑娘。”未經世事的少年單純地傻笑著。正在張若水憨笑之時,兩個衣著不俗的人經過他們身邊,兩人一前一後,神色嚴肅,卻均是一副掩飾不住的官腔。隻見他們匆匆出了酒館後,便坐上兩頂軟轎離開了。靠角落的一張桌邊,慕罹蹙著眉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回想著方才那兩人的對話,隱約猜出其中的機密。他喚了一聲:“小二。”那跑堂的小二便跑過來,道:“公子,有什麼吩咐?”慕罹不語,而是先往桌上扔了一定成色上好的紋銀,那小二不禁瞪大了眼睛,道:“公子,您這是……”慕罹壓低了聲音,道:“方才那桌,何人?”小二望了一眼那錠銀子,道:“那是方恒方大人,成都府府尹。至於另一位,哎喲,那可當今聖上的大紅人——梁奎大人”慕罹眸光一閃,匆匆起身,道:“剩下的歸你。”說罷,便提劍出了酒館。那小二在後麵捧了那錠紋銀,喜滋滋地道:“謝謝公子!”張若水望著方才出門的那抹灑脫不凡的背影,喃喃道:“慕公子?他怎麼也在這裏?”鳳流觴半偏雲髻,道:“他是你朋友?”張若水放下碗筷,將一口溫茶潤進肺中,道:“不算是。上次在燭庸城有過一麵之緣。他劍法極高,可與我的大師兄不分伯仲,隻是……不知道慕公子是何門何派……”鳳流觴雖然不懂這些江湖事,卻也耐心傾聽他把話說完,道:“你大師兄?是追著你跑的那個?”張若水一聽追著他跑的那人,不禁覺得頭痛:“唉,那是韓師兄,和我一起長大的兄弟……”說著,張若水疲憊地一頭撞在桌麵上。而鳳姑娘見此憨態,避免不了抬袖掩口一番取笑了。正是說曹操,曹操到。門外,一襲青衣踏門而入,一瞅便瞧見了桌前與人攀談的張若水。張若水剛抬頭便與來人四目對視著,那人英眉一簇,雙眼散發著隱隱的寒氣,張若水微微結舌,神情有些發癡:“韓……韓師兄……”鳳流觴將目光移向門外那位器宇不凡的青衣男子,原來他就是令張若水無奈的師兄韓羽蕭。忽地,筷子敲著桌沿啪啪落在地上,張若水猛地站起身子。“若水公子?”鳳流觴有些擔心地仰視著他。門前,韓羽蕭步步緊逼,低聲道:“若水——”“啊!鳳姑娘,萬分對不住,我失陪了!”張若水雙手一顫,腳下抹油一般轉身便往後廚跑,韓羽蕭眸中一火,一個箭步便衝了過去。兩個人影隨即消失在了鳳流觴眼前。“怎麼回事?”周圍不明真相的客人們相視而望了一眼。“師兄管教師弟麼,他如今活得真有意思……”鳳流觴淡淡自言自語到,低頭抿了口龍井。說話間,張若水奔至放置食材的後廚庭院,不速之客不免鬧了個雞飛狗跳,他一眼瞧見一處不高的泥牆,一腳踩在酒缸上騰身而躍,宛若白雲消散一般消失在泥牆之外。韓羽蕭緊追不舍,見張若水這樣身手靈活,真不知他逃下山這幾日,功夫又精進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