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5年,在吉離開城市後的那年初冬,我乘坐高鐵,穿越過那年雨雪交加的冬日,我帶著淪陷在遊樂湖寒冬的湖水裏的夢境,抵達北雪城。
到達北雪城已是白光褪盡暮色四合。雪花紛紛揚揚橫過頭頂整個蒼穹。北雪的霓虹燈在茫茫雪海裏孱弱閃爍,整個城市在雪山間的峽穀平原綿延不絕。大雪的肆意,天空少有飛船掠過的蹤影。我站在車站大落地窗邊,看著飄落的雪花,看著湧動如潮的人群,一種舉目無親羈旅異鄉的茫然。我在電子屏幕上找到北雪城市地圖,找到北雪出版社,在5街區,雪山大道,一個大型出版集團。出了車站,走入地下街,轉乘地鐵。在地鐵,你會發現,這裏的人神情矜持漠然,一年過久的嚴寒漸漸使他們習慣了寧靜安然麵無表情。在5街區地鐵站出來,走上雪山大道,在雪山大道盡頭找到了北雪出版社。
在門口,一個機器警衛在站崗,我跟他說找他們社長。他叫我出示相關證件,我什麼也沒能拿出。交涉了很久,無結果,仍不許我進去。後來是他們的一個負責人來了。我告訴他我找一個出版畫集的作者,王彌吉。我把隨身攜帶的畫集遞給他。他審視片刻,然後說,是我們出版的畫集,但這個作者我們沒見過他本人,他一直是將原畫稿傳過來,我們負責出版。有他的地址或電話嗎?我急切地問他。對不起。他說,我們都沒有有關他的信息,很抱歉。他彬彬有禮,笑顏溫婉。我對他說了聲謝謝,轉身走開。
我的心一如那晚大雪之下的夜色,黯然灰蒙。長途跋涉,如此落空。吉不在北雪城,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或許他就在北雪城,隱藏在異鄉異地,依然誰也不想見。
我走在北雪城陌生的街道上,雪花無聲落在整個街道上,落在我和來來往往陌生人群身上。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走往何處了。隻能沿著白雪鋪蓋的街道,毫無目的往前走,雙手插在厚實暖和的大衣口袋裏,依然感到冰冷刺骨。我忘了自己走了多久,滿身都是雪粒,很疲憊,我坐到街邊花壇上。望著蒼茫的陌生的城市,
很想一下子好好痛快哭出來,但好象被什麼堵住了,沒有眼淚,想好好哭一次都哭不出來了。或許我真的很倔強,想哭,都無法輕易落淚。如果我淚落了,它也許會凝成雪粒落下吧,我會將它拾起。可你看到,我坐在北雪城街邊上,無望得無從釋放。
打電話給菁含,返回城市,空手而歸,還是繼續留在北雪。我猶豫不決。我在猶豫不決中時間停落到了子夜,雪開始停住了。我試圖抖落身上的雪,發覺自己的手和腳已凍得毫無知覺。正想走開,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沿著街心花園走來,最後他跌倒在我對麵。手上的酒罐哐啷落地。他喝醉了。醉得不醒人事。身上殘留著零零落落肮髒雪跡,蓬頭垢麵落拓不堪,他顯然不止一次跌倒了。
我是猶豫了片刻,才走的上去。我吃力將他扶起,靠在花園花壇上。全身酒氣濃重。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麵容俊朗。在街邊買了杯熱茶,給他喝下。他稍緩了過來,但仍含糊不醒。我回頭環視大街,人群稀落了,多是走起路來腳步落地鏗鏘的機器人。決定送他回去,不然他真要凍壞。你能看到他那時就在不住顫抖著。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問出他住處,在7街區,西語路一高層公寓。隻能打計程車。我在他身上隻找到了鑰匙,沒有手機或通信號碼,在31層,隻得坐電梯送他上去。我走進才知那是他租的豪華公寓。寬敞的公寓空蕩蕩的,他一個人住,屋子裏淩亂不堪。淩亂不堪的屋子裏人的氣息格外稀薄。
幫他脫去汙跡斑斑的外套,忙乎了半天才把他扶到了臥床上。醉酒中的他睡得格外安穩,不吵不鬧。暖氣已自動打開。我在他臥室門口席地而坐,感覺疲憊已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環視他屋裏,書桌上,放著攝影機和相機,地板上置放的是滑雪板和厚實的登山服。那時,知道了他喜歡攝影、登山和滑雪。無從猜測他是怎樣一個男子。他安然入睡的姿勢,就像個在胎腹中自然蜷縮的孩子。我凝視著他沉睡中的麵龐,眼前浮現了吉的麵容,吉的麵容憂傷得讓人心疼,終於忍不住落淚了,哭不出聲,淚水卻默然地嘩嘩淌下,我的淚放肆地砸落在了北雪城冬日茫茫的子夜裏。感覺自己的愛仿佛來自億萬斯年,經千百萬年跋涉,追尋至此,卻似乎要無望而終。呆了一夜,在沙發上,睡不著輾轉反側,直至天微微亮開,雙眸沉重,眼圈暗紫。
他仍沉沉睡著,鼻息緩和均勻。趁空給他煮了杯熱奶茶,雖然動手時僵硬笨拙。天完全亮開,他仍沉睡未醒。我隻能等。走到觀景台,外邊寒冷刺骨。終於看清了北雪這座城市,除了幾座摩天大樓,都是50層以下的小高樓,邊緣點綴著無數低矮豪華別墅,城市在逼仄的峽穀平原上綿延而去,被皚皚白雪覆蓋,樹木凋零,枝幹突顯,冰淩披掛,年年如期而至的漫長嚴寒,使這座城市看起來清瘦硬朗。高聳入雲的一座座雪山,清一色白雪,晶瑩剔透,環抱托起宛如綢帶的北雪,它們就像一排直立而起的冰澤。潔白無瑕的世界。後來我告訴吉,北雪美麗的雪景,超乎你的想象。可他搖搖頭,難過閉上雙眼。
我在觀景台不知他何時起來,他站在我身後,剛衝過澡,赤裸上身,頭發淩亂,水珠還在滴落。麵龐潔淨。他看到我沒有太過驚訝,他說,你送我回來的吧,你並非北雪人,沒想到。送你回來後我是可以立即離開的。我說,我在找一個人,可這裏我人地生疏,隻能等你醒來,向你打聽。
他家王彌吉,這本畫集的作者。說著把畫集遞給他。他接過隻潦草掃過一眼,說,令你失望,我在這生活了幾年,很少與外人接觸,一直在自己劃定的生活軌跡裏走著,幾年來,無人進入,你是第一個。他苦澀地淡淡一笑。
他的回答令我意外,他完全不像是如此生活的人,他舉止言談,你能輕易看出,他是常來往於上層社會的交際的男子,彬彬有禮,優雅不羈,成規成套的一種姿態,這是長久時日裏自然形成的習慣,無需模仿,無需嬌柔造作,生活使然。
我望著他神情淡定的麵龐,說,既是如此,我也就該走了。
是走到門口時被他叫住的。
他問我說,能暫且留下嗎?我停住腳步。
他說,我也在尋找著一個人,幾年了,毫無蹤影,便在此住下,等她回來,北雪是她故鄉,她的出生地,她的家就在這,她總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