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衙門中的好漢彭天明輸光了錢,怒氣衝衝踩踏著流瀉滿地的月光,回家去找值錢的東西。不走門,從那矮牆上跨過去,走過長長的院脖子,逐漸聽出他的房裏傳出的放浪的聲音。彭天明登登幾步躥到門口,聽得"我想死你了。"的男人說話聲。彭天明血湧頭頂,"咣"地一腳踹碎房門,往裏便衝。稀裏嘩拉的門扇碎了,卻奇怪地聯接著,幫他奸夫**的忙似的,套住他的頭。彭天明用力地撞進,阻攔在胸前的橫木被撞斷,他滿眼金花跌進外屋,爬起來再衝向裏屋,內扇門裏小桂花軟綿綿的身體撲上身來,緊緊抱住他死活不放。一個白亮的身子從窗口飛跳而去。他恨不得立時宰了小桂花。小桂花跪下道:"我嫁你,是因為看你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殺了我一女子,有什麼英名?不如把我交到衙門,我的罪我領。""奸夫是誰?""大堂再說。""好,我就讓你死個稱心如意。"彭天明咬牙切齒。大堂審案下來,奸夫竟是他救過命的小兄弟韓俊聲。韓俊聲連喊冤枉,彭天明雙手擂頭,感到無臉見人。當天夜裏,彭天明家火起,二間破房燒成灰燼。彭天明燒了自家,遠遁他鄉,從此音信全無。年輕的劊子手康巴,第一次跟隨父親、老劊子手康三爺,觀看行刑場麵,康三爺接連手刃的兩個死囚,就是這對奸夫***日頭將午,老城劊子手康三爺的兒子康巴手捧爹爹那口鬼頭刀,跟著爹爹上了衙門派來的那輛帶篷的馬車。鬼頭刀用紅綢子包裹著。紅綢子已經陳舊,有點像幹涸的血的顏色。但紅綢子質料挺好雖說已用過多年,磨出了光亮,原有的柔軟和光滑還那般地令康巴小心翼翼。今天爹要斬的是一對奸夫***爹跟康巴說:"你跟我走。"康巴預感到,注定的命運來到了。康巴今年已十八歲。康巴想,那對奸夫**此刻正在遊街吧:背綁著手,腦袋後插個書寫著罪名的大牌子,雙手跪在衙門那輛平板馬車上,一路上聽任好奇,驚歎、詛咒、罵詈、汙辱、惋惜等等人類情緒發泄一遍,然後進入西沙坨子殺人場。西沙坨子靠近亂死崗子。亂死崗子埋死人。埋老死的人、病死的人、餓死的人、打死的人、毒死的人、跳井的人、上吊的人、還有被爹砍殺的人。爹是幹這行的。老康家幹這行已傳四代。西沙坨子靠近亂死崗子,西沙坨子做殺人場再方便不過。沙子吸血,血濺出來,落進黃色的沙土,馬上被吸收的一幹二淨,沙坨子依舊一如既往的幹渴。沙坨子和亂死崗子上有成群結隊的烏鴉,它們把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標誌――死刑,發展得幹淨徹底。康巴乘坐的車,正向西沙坨子駛去。西沙坨子這時肯定已聚滿了人。各個沙包上都是。搶著去目睹驚險刺激的有婦女小孩,成年人,半大的野小子,一些有事的人和沒事的人。沒事的人袖著手成著群結著隊去了,有事的商人,市民,辦事也找不到人。都說:"今天殺人呢。"於是,有事的人也隻好沒事,去看殺人。康巴一次也沒去過殺人場,雖說爹就是殺人的人。爹說:殺牛,牛的夥伴還哭呢。"爹不許他看。今年康巴十八歲了。日頭將午,爹早早喝過了酒,跟康巴說:"去把我的鬼頭刀拿來。"爹叫康巴跟上,康巴就戰戰兢兢內心也藏著看熱鬧的歡欣跟上了。馬車駛進西沙坨子沙穀,沙穀的兩側沙崖壁立。沙穀是一條進出的路。另一條進出的路,經東邊的亂死崗子。亂死崗子位置高,下個大坡,直捅沙坨子底部一片寬展展的地帶,斬刑就在那裏執行。押解囚犯的車隊從亂死崗子的大坡進入,將囚犯安置好,迫跪在那裏,劊子手康三爺的車早在沙穀的拐角藏好。那邊就緒了,一麵紅綢子在那寬展展的沙地上揚起,沙地上除幾個看押的獄卒便全撤到一邊去了。康巴隻聽得望風的大喊一聲:"好了。"駕車的老板拚命地揚起一聲:"駕!"大馬鞭子哢哢哢一路響個不停。車後揚起的沙塵頓時彌漫車後遮擋不嚴的黑布簾。康巴膝上平放的鬼頭刀,被爹伸手取走。鬼頭刀從康巴的膝蓋轉移到劊子手康三爺膝蓋的過程中,包裹的紅綢子已被爹抖落在地。向前邊窗口望去,四匹駿馬正奮力奔向兩個矮小的跪著的人影。馬車夫的馬鞭格外急促而激烈,啪啪啪,一列不停的短響在沙坨上炸響。對沙坨子上等待觀望的人群來說,人生再沒有比這更刺激更精彩的了,個個都瞪目結舌,各種不同心腸上結的心,都懸到嗓子眼。而對引頸就戮的死囚,車夫的啪啪作響的鞭梢甩出的是他們的生命的絕望。車子風馳在沙穀,康巴幾乎要蹦起來,他象拉車的四匹馬那樣要發瘋,但見爹安神凝坐,雙手按穩鬼頭刀,眼簾半垂,仿佛不是坐在飛奔的車上,而像在茶館酒肆慢品一杯茶或一杯酒。康巴便不敢動,傻癡癡看著爹。突然,康巴猛一個趔趄,栽在車裏,掙紮著爬起,已見到挑開的車簾外一片明朗的天空。他未待明白,屁股挨上爹一腳,一個跟頭翻到沙地上。挑簾的衙役扶他起來。四周黑壓壓的人群,眼前兩個跪著的囚犯,寬展地帶一片耀著陽光金輝的黃沙。爹踩著柔軟的沙子向死囚走去。爹踩動一步,抬起的腳下就泛起個小小的沙坑。鬼頭刀夾在爹的右臂裏,刀刃上的陽光向著康巴的方向,刀刃上的陽光激烈地跳動著,仿佛也像怕被刀刃割傷似的,康巴看著那刀刃是一串流動的光。女囚的嘶叫聲嘶力竭地響起,男囚已經癱軟了,幾次要跌倒下去。兩個衙役一個按著掙紮要跳起的女人,一個拎起要癱倒的男人。兩個衙役抬起頭等著爹的走進。爹徑奔向男囚。康巴見到爹右臂夾持的那段流淌不定的光芒忽然飛逝向前方的時候,持男囚衙役扔開囚犯跳開去,男囚卻沒受任何襲擊,隻依他的癱軟的意誌癱軟了。而那掙紮大叫的女人突然沒了聲響,腦袋一耷拉,向上跳的身子往下沉去。衙役下按的手失去了上掙的力,正不明白怎麼回事,女人脖腔裏噴出的鮮血濺到他的手上。爹轉過身,憤怒望一眼伺候男囚的衙役,尋找斬首對象。男囚已把脖子彎進臂彎裏,爹瞅準脖頸,向右跳一步,刀光揮圓了一個白亮的圈,那腦袋便從身體上飛滾出去,還連帶半支手臂飛起,跌落在奸夫的腦袋和屍首之間。康巴嚇呆了,不知怎樣被爹提起扔進馬車,不記得馬車怎樣疾馳穿出沙穀,但他隱約記得沒有聽到馬車夫響起啪啪的馬鞭聲。爹在車上擦他刀上的血時說:"過兩天,給你辦喜事,你該有個媳婦啦。"2.早晨起來,窯子娘們兒大老婭就把女兒青柳罵了一頓。青柳不知為什麼挨罵,也不去想為什麼挨罵,反正長到十五歲,母親的叫罵是女兒的營養品,一天也沒斷過。青柳就這麼的,個頭刺溜長高了,胸前也有點顯示了。青柳抓著抹布抹客廳的桌子。大桌子漆黑油亮,全靠青柳日日擦拭。桌子後麵的牆上,供著一個姓管老頭的神位,據說是吃皮肉這碗飯的祖師爺。青柳挺怕這位祖師爺。祖師爺那裏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不敢留一點肮髒。上午照例是沒客的。昨夜的客人最晚的也起床心滿意足而去。媽媽手下的幾個**開始呼呼大睡。青柳從小在窯子裏長大,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媽媽的罵聲有一聲沒一聲在衝她潑過來。她隻當沒聽見。這時,街上響起一陣嘹亮的喇叭聲。結婚吹喇叭,死人也吹喇叭。結婚是喜調,死人吹悲調。這個喇叭聲挺歡快,青柳聽不出是誰家結婚。大老婭的罵聲突然連珠炮般密集。大老婭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悲喜都與人家不同。人家結婚有喜事,她注定是要罵的:"吹個什麼,不就是結婚嗎?顯示個屁?"可誰家要是死人了,哭得死去活來,她也會不以為然。不過,這時她不會大聲罵,隻陰沉著嘀咕:"死了才省心,哭哪門子呢?"青柳對母親無端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