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易冬坐著馬車,離開姐妹們,一路淚流不止。
趕車人嗡聲嗡氣說:"大冬天兒的,別哭了,看山了臉。"
易冬漸漸止住了哭泣,呆望遠方,木偶似的隨著馬車的巔簸搖晃。
這是久違的感覺了。小時候,她常常坐馬車,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走在收獲季節的田埂裏,生活清苦而勞累,但她不覺得痛苦和沉重。
後來,被賣到窯子房,她的血汗就這樣耗盡了。
如今,她要回故裏。這樣的身子還能勞動嗎?家裏人會對他們賣到妓院的姑娘怎樣呢?
她思緒萬千,亂成一團麻。
"你是誰家的?"車夫又問。
"老陳家,我叫陳天芬,哥哥叫陳天梁。"
"噢,我知道了。"
"大叔,您貴姓?"
"大叔?"那人啞聲啞氣地笑了,扭過臉來,大狗皮帽子包裹著那張臉還沒有一道皺紋。
易冬臊得臉紅。
"我才十七歲。"那小夥子揚鞭打了一下左邊鬆套的馬。
"我家現在怎樣?"易冬問。
"陳奶奶喉巴氣喘,冬天更不行了,你回家她準在炕頭臥著。陳爺爺身板還行。天梁叔和天梁嬸單過,另蓋的房子,你們家的院子,一分兩半。他們的孩子叫狗子,原來我們一起玩。去年我下地幹活,才不和他們小孩一起玩了。"
易冬一幕幕想像家中的情況,不由恨道:"當初賣我,為給哥哥娶媳婦,娶了媳婦怎樣,又分開過了,也沒能養活他們老。"
"天梁嬸子厲害呀,動不動要回娘家。天梁叔好不容易討的老婆,怎麼肯放手,隻好處處牽就。"
說著話,嘮著嗑。不知不覺天黑日暮,村子到了。
小夥子停在陳家門口,喊:"陳爺爺,看你家誰回來了?"
暮色中,易冬看那頹圮的院牆內,一位老人從倉房出來,嘟囔道:"我家還能有誰回來。沒人回來。"
說著,他沒有往院門走來,反而走向屋子。
小夥子又喊:"陳爺爺,真的,你家天芬姑姑回來了。"
"誰?"
"天芬姑姑,你的女兒。"
"她怎麼回來了?"聲音陰沉沉的,如同天色。
父親還是沒有轉頭,走進屋裏。
父親在屋內說:"你那個丫頭回來了,在門口。"
"白吃的貨,白吃的貨。"娘喘著氣說。
隔著院,一個女人的聲音高聲問道:"柱子,誰回來了?"
"天梁的妹妹,從城裏回來的。"
"晦氣,她不是被賣到窯子去了嗎?"隨之,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柱子為難地說:"要不,姑姑,我送你進去。"
"不去!"舊恨新怨,使得陳天芬牙一咬,"我還回城,爛就爛在城裏。家把我賣了,我本來沒這個家,何苦自作多情,還把自己當個人?"
柱子無奈,把陳天芬拉回自己的家。
"媽,這是老陳家的女兒。"
媽悄聲嘀咕:"不是賣到窯子裏去了嗎?"
柱子急使眼爭:"媽,你可別說了。"
但天芬已經聽在耳裏。
天色已黑,天芬欲走無路,隻得忍氣吞聲歇下。
柱子媽媽除了那一問,再沒說什麼,給兒子和天芬張羅飯菜,一麵好奇地轉彎抹腳問天芬的情況。
天芬明白她想知道窯子裏的事,天芬隻支吾說:"城裏也是那麼回事,哪裏都難。"
吃過飯,點燈說了會話,柱子媽見天芬並不顯得輕浮放浪,漸漸親熱起來,說:"白瞎這孩子了,你爹媽心也忒狠。"
"哼,還說呢,"年輕的柱子忿忿不平,"女兒到家門口了,老倆口沒一個人來迎接一下,天芬姑姑氣得嗚嗚直哭,我就給拉咱家來了。"
"嗯,咋的是咋的,我家柱子脾氣不好,心眼不壞,愛可憐個什麼人的,可是,你不想想,你給天芬姑姑接來,你陳爺家能不來氣?好人咱們做了?一會你天芬姑暖和過來,你把她送回去。怎麼還是一家人親。"
柱子媽話中有話,陳天芬風月場中多年,這點顏色怎麼能觀察不出來。正欲起身告辭,陳家來人了。
是哥哥陳天梁。
天梁低眉垂目,隻問妹妹一聲:"回來了?"便去和柱子媽說話,把天芬晾在那裏。
一會兒,起身道:"回來不回家,在人家做什麼?走吧。"
陳天芬跟著哥哥,走在她小時候熟悉的鄉村道上,走向充滿陌生和敵意的家。
49.
陳天芬在家中隻呆了三天。第四天她無論如何住不下去。爹娘的冷臉,嫂子的指桑罵槐,她的不爭氣的不能勞動的身體,都迫使她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