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真遠啊,遠得像是這輩子都不可能抵達的地方。官差押解著他們一群人,從長安一直向西,走完了整個夏季,又走完了整個秋季,還是沒有走到目的地。被押解的犯人們一路行來,眼見著夏草青葉枯萎成塵,再眼見著秋葉紅楓都凋零殆盡,依然看不到河西的影子。據說那是個極其寒冷的邊陲之地,幹燥荒蕪,人跡罕至。即便是這樣,犯人們依然盼望著能夠趕快到達那個地方,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之中,並沒有幾個人可以幸運地活著走到河西。
這群犯人大都是壯年男人,雖然長年來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戾氣依舊不減。獄卒越是折磨他們,他們就越是像敲不碎的岩石一般,頑強地活著。年僅十歲的蕭影玄走在這群人之中,顯得分外格格不入。長時間的營養不良讓他麵黃肌瘦,褐色的麻布囚衣穿在他身上寬大得像一個麵袋子。其他的犯人們對他都懷著幾分好奇,這個孩子一路上沉默寡言,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度卻煞是不凡,淪落到這個地步,脊背依然直挺,身上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孤傲。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罪,小小年紀就被發配到邊疆去流放。
他們一行人從長安出發的時候,還是在炎熱的夏天。犯人們被編排到不同的小組,每組三十人,由一個解差領頭。一路上步行前進,每到一個官亭驛站就停下來稍做休息,補給糧食和水。
這一年的夏季格外炎熱,沉重的木枷壓在脖子上,蕭影玄隻覺得重如泰山,生鏽的鐵質腳鐐不斷摩擦著他裸露的腳踝,每走一步都像是刀刃劃過皮膚。烈日灼灼,犯人們的囚衣皆被汗水浸透,幾乎每個人的脖子上都被木枷磨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泡。仰頭望去,太陽當空,萬裏晴空都罩在一片白慘慘的日光之下,直叫人對生命感到絕望。解差們也熱得受不了,急趕著去下一個官亭歇腳乘涼,所以毫不手軟地拿鞭子抽打著犯人們,提醒他們加快步伐。
酷暑帶來的不僅僅隻有難以忍受的炙烤和灼熱,還有迅速蔓延開來的疫病。不知道是從哪天起,他們隊裏忽然開始了接二連三的死亡。第一個死去的是老穆,他是這個組裏最年邁的犯人,據說是由於拿石頭砸了衙門裏的皂隸公差,被投入獄中,後又因為辱罵獄卒,才被分配到河西去流放。
老穆死的時候,口吐白沫,瞳孔放大,全身痙攣,他身上有多處傷口,有的是被腳鐐和木枷磨損出來的,有的是被解差的鞭子抽打形成的,那些傷口裏的血都凝固成了黑色,皮肉外翻,已經聞得到腐爛的臭味,裏麵隱約看得到有蛆蟲在爬動。
押送他們的解差對這樣的死亡早習以為常,隻是吩咐挖個坑,然後隨意地把老穆的屍體丟進去,填上了土。誰知道沒過幾日,隊裏又連續死了兩個人,都是一樣的症狀,口吐白沫,全身痙攣。短短幾周的時間,六支三十人的小組,加起來百來號人,已經隻剩得不到總數的一半。甚至其中有一個解差也染上了疫病,同樣沒能逃過死亡的命運。
人們害怕了,不光犯人們怕,解差們更怕。犯人們不知道何時身死,解差們更不想把命搭在押送的途中。於是他們在官亭歇腳的時候,找來了當地的大夫。
“發熱頭痛,身疼惡寒,嘔吐不止,是霍亂之症,藥石可醫。但用藥再快,也快不過傳染的速度啊。”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問過病情之後,捋著胡須說道,“必須得趕快把得了病的人都隔離起來,慢慢醫治,才能保全住那些沒得病的。”
“這病得醫多久?何時能見起色?”有一解差問道。
“這病不好說,快則半月,慢則數月。”大夫搖了搖頭,“霍亂凶險萬分,老夫隻能勉力一試。”
解差們既怕死又嫌麻煩,聽這大夫如此說,便商量著把那些得了病的犯人們都丟下自生自滅。反正犯人的命在他們眼裏早已不是命了,遲早都活不長久,早些去了倒好,省得禍害別人。
再次啟程的時候,隊裏的人數果然又減了不少。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大家都心知,那些得了病的人必然命不久矣。疾病是殘酷的,比疾病更殘酷的卻是人心。蕭影玄想起以前他的母親常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但他覺得,現實世界中,人心更像是鐵做的,水火不侵,冰冷生硬。否則母親怎麼會死在獄中,家族又怎麼會支離破碎?
其實這個時候,他也感受到了一些輕微的頭疼腦熱,一直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強撐著站在人群中。他自小跟隨太尉大人習武,底子不錯,又涉獵博雜,讀過不少醫書,知道怎麼抑病養生。遂每日和眾人分開飲水以確保水質潔淨,得空了便暗運真氣打通六經八脈,保持氣血順暢。長此以往,竟然漸漸地壓製住了體內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