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小桃帶著表弟表妹,到祠堂前麵那片空地上玩耍。
祠堂坐落在村頭,前麵有片寬闊空地,大家閑暇時,總喜歡聚集到這裏吹牛聊天,擺龍門。
那天晚上隊裏要開會,小桃趕到這裏時,周圍已經聚集著不少村民了。
表弟表妹來到這裏,很快跟著其他小孩子到處追逐著,打鬧嬉玩起來。
小桃秀氣,靦腆,不喜歡湊熱鬧,便靜靜地坐到柴垛旁,繡著那隻鞋墊。
她沒繡多久,突然聽到表弟奶聲奶氣叫嚷著,好像是誰惹著他了。
她抬起頭張望了一眼,發現小家夥跑得連褲子都快掉到屁股下麵了。
“小狗子,褲子跑掉了,髒屁股都露出來了,還不曉得自己提上去!”
小家夥好像沒聽到表姐喊他,一轉眼,就跟著其他孩子跑到山坡下麵去了。
小桃很無奈地笑了笑,搖搖頭,重新拿起鞋墊,準備接著繡那對紅鴛鴦。
誰知她剛要低頭,發現旁邊黃駝背那根煙鍋,跟他父親以前那根實在太像了。
那根煙鍋同樣陣舊,同樣是銅煙鍋,同樣是竹煙杆,同樣有個玉質煙嘴。
它不論大小款式,還是造型模樣,都跟父親以前那杆煙鍋幾乎毫無區別,就像是同個模子裏做出來的。
小桃仔細看了看,發現那銅煙鍋側邊,竟然有個芝麻大的、很不起眼的小鼓包。
不會吧?這銅煙鍋側邊,同樣位置的地方,竟然有個同樣大小的小鼓包?
難道這是他父親那杆煙鍋?要真是那杆煙鍋,煙杆左邊,靠近煙嘴處,應該還刻著個“軍”字。
所以小桃很想轉到黃駝背左邊,去看看他那杆煙鍋,到底沒有沒刻著個“軍”字。
她剛才來的時候,柴垛旁邊還沒多少人;現在周圍卻坐著一大幫男人,抽著煙,熱熱鬧鬧地說著閑話。
她想要轉到黃駝背左邊去,看看那杆煙鍋,得把他身邊那些人支開才行。
於是小姑娘不動聲色地收起針線鞋墊,裝得像要離開似的,朝著黃駝背身後走去。
快要經過他身邊時,她故意拿著繡線偷偷一扔,丟到他腿腳旁邊去了。
然後她很靦腆很愧疚地衝著那群男人說:“叔叔,你們讓一下嘛,我過去撿撿線。”
小桃跟這群社員不熟,但他們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謝清華他大姐的女兒。
幾年前她父母去趕街被泥石流衝走,之後幾姊妹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過日子。
由於缺勞動力,掙不著工分,分不到多少糧食,她家經常缺糧斷頓餓肚子,連飯都吃不起。
要不是謝清華時常接濟她們,不時背點糧食過去,她們幾姊妹可能早餓死了。
她家窮得要命,幾姊妹衣服都穿得破破爛爛的,比群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這姑娘都十四五歲了,出來走趟親戚,還穿著身補巴摞補巴的破爛衣裳。
好在她針線好,衣服漿洗得幹淨,縫補得整整齊齊的,讓人看著還比較清爽,利索。
這些社員都知道她是個孤兒,沒有父母,家境困難,難免都有些同情她。
所以聽著她打招呼,大家趕緊挪著屁股,閃著身子,好讓她過去撿線。
小桃見大家閃出條通道來,這才插身過去,趕緊將地上那團繡線撿起來。
黃駝背沒擋著她,所以連屁股都沒有挪,隻顧坐著吧嗒吧嗒地抽著老草煙。
這就給了小桃機會,讓她撿線時,能側過頭,仔細看清楚他那杆老煙鍋。
這種近距離地觀察,讓她很快發現,那根煙杆靠近煙嘴的地方,還真是刻著個軍字呢。
這杆煙鍋使用了許多年,所以那刻字已經磨蝕漫漶得有些依稀難辨了。
但那是她父親的煙鍋,那字是她親手刻上去的,當然能憑著記憶辨別出來啦。
小桃辨認出那杆煙鍋後,並沒有聲張,隻是拿著繡線默默地起身離開了。
走了幾步,她望見舅舅就在空地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幫孩子打石碑。
小桃趕緊走過去,臉色煞白,像出了什麼大事似的,拉著他往人群稀少處走。
舅舅看著她神情異樣,忍不住很關切地詢問道:“小桃兒,出啥子事了?”
小桃拉著舅舅往旁邊走了沒多遠,看著周圍沒人,才壓低聲音說:
“舅舅,我看著我爹那杆煙鍋了。那個黃駝背,他那杆煙鍋是我爹的!”
“黃駝背那杆煙鍋,是那年我們到河裏撈浮材,從具浮屍上搜出來的……”
謝清華說到這裏,突然若有所悟地說:“記得當時小寧兒才出生幾個月。”
“就是小寧兒出生那年,端午節前兩天,我爹我媽去趕街,被泥石流衝走的!”
“那次我們在河裏打撈浮材,發現那具浮屍,好像是過了端午節沒兩天!”
“我爹那天穿著件鹿皮褂子,舅舅,你當時有沒有看著那件衣服嘛?”
“當時河水漲得很高,水流湍急,他身上那些衣服早就被洪水卷走了。”
謝清華說那具浮屍****著上身,褲子滿是補丁,渾身黏滿稀泥巴。
他身體腫脹,腐爛得麵目全非,有幾處身子被洪水衝撞得連骨頭都露出來了。
他那份模樣,即便是最親的人來到他身邊,恐怕都辨認不出來。
那具腐屍在河灣草叢裏浮漾很久了,大家看不下去,才合力用撓鉤將他拖到河灘上。
然後謝會計讓黃駝背和苟老四兩個人,就近挖了個深坑,將他草草掩埋掉。
黃駝背相貌醜陋,心地卻很善良,所以把那具浮屍埋得就跟自家親戚似的。
第二年洪水泛濫,衝毀岸邊很大一片土地,連著那座孤墳都被卷走了。
黃駝背那杆煙鍋,就是當年拖埋屍體時,從對方褲腰間取下來的。
山邊河灣裏每年發洪水都經常有家禽家畜、甚至是人的屍體衝流下來。
謝清華這些年到河灣裏打撈浮材,看到過至少三具屍體,對此他早就習慣了。
可現在想到當年那具浮屍,很有可能就是他姐夫,這男人還是難免有些傷感。
他之前還真沒想到過,那具腐屍,可能就是他那被泥石流堙沒掉的姐夫。
當年姐夫他們遇到的泥石流很大,垮塌下來,堆積得就像座矮山似的。
隨後趕過去救援的村民,看著那座矮山泥石流,誰有本事將裏麵那些親人挖刨出來啊?
所以這些年來,謝清華總以為姐姐姐夫他們還堙埋在那座泥山石堆下麵呢。
然而現在根據小桃所述,姐夫當年很有可能是被洪水衝到他們這裏來了。
可那具浮屍真是他姐夫嗎?黃駝背那杆煙鍋,果真就是他姐夫使用過的?
謝清華有些不敢相信,覺得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太意外,有些不可思議。
所以接下來他問小桃是怎麼看到那杆煙鍋的,憑什麼說那杆煙鍋就是她爹的。
小桃這才將她剛才是怎麼發現那杆煙鍋、怎麼感到懷疑、怎麼趕過去刻意求證的過程,很詳盡地講給他聽。
謝清華聽著她這麼一說,還真覺得黃駝背那根煙鍋,很真有可能就是他姐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