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豬匠是以前農村最常見的一種古老職業。他們專門負責給人騸雞仔兒、騸豬崽兒。他們最明顯的職業特征,是腰間挎著塊銅製鑼鈸,差不多就巴掌來大。每天早晨出門攬活,他們總會邊走,邊不斷敲擊著鑼鈸,發出當當聲響。在靜謐的山野間,在炊煙嫋嫋的清晨,這種當當鑼鈸聲清脆,嘹亮,傳得很悠遠。那些村民聽到這鑼鈸聲,便知道有劁豬匠正從村子附近經過。這時誰家要騸雞騸豬,趕緊扯著嗓子,高喊幾聲,將他叫到家裏來。而那些孩子們聽到這鑼鈸當當聲,經常會瞎喊亂叫地占他便宜:劁豬匠,你當我兒子啵;劁豬匠,你當我孫子啵;劁豬匠,你當當走資派啵;劁豬匠,你當四類分子啵;這些喊叫當然沒人回答,可劁豬匠那當當鑼鈸聲,就像在回答他們似的。這種喊叫很缺德,很沒教養,所以有些家長老人聽到孩子們瞎喊亂叫,經常會予以製止。要是被那劁豬匠聽到,有時還會挨頓臭罵。我小時候便因為跟著村裏那些孩子瞎喊,被劁豬匠揪著耳朵訓斥過。我堂哥喊得起勁兒,聲音大,還曾被劁豬匠抓著,當麵賞了他兩耳光。另外還有個孩子,因為喊騸豬匠,連性命都弄丟了……
那天早晨,太陽都出來了,天氣依然寒冷得跟北極荒原似的。
北風吹得樹枝野草簌簌搖曳著,仿佛凍得瑟瑟發抖、不堪忍受似的。
胡豆麥苗覆蓋著層寒霜,看著滿原野白茫茫的,就像剛下過場小雪似的。
溪溝池塘結著寒冰,晶瑩透亮,大都薄得連手指都能捅出些網狀裂紋來。
茅草破瓦房,不斷有青褐色炊煙嫋嫋升騰起來,又很快被寒風吹散了。
很多人家都關著柴扉,在灶房裏爨著柴草,柴煙繚繞地做著早飯呢。
家裏人大都圍坐在灶門前,不斷唏噓著寒氣,就著柴煙炭火,烘烤著僵冷的雙手。
外麵還很寒冷,所以房前屋後柴垛旁那些背風向陽的地方,很少有人烤太陽。
倒是有幾個調皮孩子不怕冷,用柴棍挑著薄冰,在村口原野裏到處嬉玩。
從遠處望去,這些破落村舍到處靜悄悄的,仿佛連雞鳴狗吠聲都被凝凍住了。
山野間,隻有那些嫋嫋升騰起來的炊煙,透著些許溫暖,多少帶著些生氣。
黃瘸子就在這個時候,沿著條逶迤山路,敲著鑼鈸,朝著這貧窮村落趕來了。
這男人個頭矮小,身體瘦弱,瘸著條腿,走起路來屁股一翹一顛的,經常被那些孩子笑話。
他身上穿著件油膩板結、棉絮綻露的破棉襖,腰間係著條草繩,裹得身體很臃腫。
盡管如此,刺骨寒風還是直往衣領襟懷裏鑽,凍得他邊走邊渾身瑟瑟顫抖著。
他眉毛黏著寒霜,臉龐皴裂通紅,鼻子不斷流著清鼻涕,擤得他鼻翼都拎疼了。
他手指僵硬得跟冰棍兒似的,簡直連鑼鈸都拿不穩,連木棍敲擊著鑼鈸都很滯澀,很不靈活,總感覺敲不出往日那種嘹亮聲勢來。
腳底下那雙破爛布鞋仿佛是用冰淩雕製成的,凍得他雙腳麻木,連走路都沒快感覺了。
鞋底那些稻草(以前山裏很多大人孩子沒有鞋墊,總習慣在鞋底鋪著層稻草,當鞋墊禦寒保暖),早踩絨踩爛,混著汗水泥垢黏結成草渣碎垃圾了。
山野間沒有其他村民,就他孤魂野鬼似地遊走,渾身冰冷、僵硬、散發著幽幽寒氣。
他仿佛連意識都變得渾沌起來,有些模糊不清,隻能很機械地沿著逶迤山路,踽踽獨行,不斷拿著木棍敲擊著鑼鈸,發出當當聲響來。
山野寒冷、寂寥、了無人影,隻有他那鑼鈸當當聲,敲得很清脆,傳得很悠遠……
以至他還沒走進村子,幾個野孩子聽到這當當聲,知道有劁豬匠朝著他們走過來了。
於是他們站在村口荒野上,不約而同地提著冰淩,扯著嗓子,高聲瞎喊起來:
“劁豬匠,你來給我當爛兒子啵,我想當你老爹爹了,你來當我爛兒子嘛——”
“劁豬匠,王麻子家的老母豬要下兒了,你想當豬崽崽啵,從豬屁眼裏頭生出來,好耍得很哦——”
“劁豬匠,你想當大叛徒啵,你當大叛徒,我就給你糊個尖尖帽子,押著你去遊行,逛樟河街——”
這群野孩子胡喊亂叫地占著黃瘸子便宜,越喊越起勁兒,越喊越覺得好玩兒,連黃瘸子翻過矮山,朝著村子裏趕過來了,他們還停不住呢。
一般來說,孩子們隻敢躲在遠處,躲在劁豬匠看不見、抓不著的地方,瞎喊亂叫,過過嘴隱,占些便宜。
當劁豬匠走到附近,來到村子裏,他們就不敢隨便衝著他瞎喊亂叫了。
畢竟這樣瞎喊亂叫,被劁豬匠聽到,是要挨罵遭訓斥的;有時被他抓逮到,還有可能被毫不客氣地教訓幾下。
可那天這群野孩子看著走進村子裏來的,竟然是黃瘸子,一個很懦弱的、很不敢惹事的、幹精猴瘦的瘸腿男人。
這男人活得很窩囊,附近村子裏所有小孩子都不害怕他,誰都不把他當回事兒。
所以看著他朝著村子裏走來,他們依然毫無怵意,依然敢肆無忌憚地衝著他胡喊亂叫。
什麼要騸豬匠當屎殼郎啦,要他當臭屁蟲啦,要他當死牛爛馬啦,要他當河裏浮屍啦,要他當小日本特務啦……
這群小家夥稚聲嫩氣地扯著嗓子,變著花樣,什麼瞎話爛話髒話都喊得出來,連黃瘸子都快走到他們跟前了,依然毫無怵意。
黃瘸子憨實懦弱,經常被人欺負捉弄,即便別人想站到他頭上拉屎,他都不敢隨便將人掀下來。
以前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小屁孩兒怎麼喊他,叫他,占他便宜。
他畢竟是個大男人嘛,哪能跟這些乳臭未幹、調皮搗蛋的野孩子較真兒啊?
然而那天早晨他心情很糟糕,很沮喪,就跟家裏死了親老娘似的。
也難怪,那陣子他家二兒子摔斷腿了,三天兩頭地背送到公社醫院去看病。
可惜看了三四個星期都沒看好,現在家裏實在手緊,連撿藥的錢都湊不出了。
即便他說盡好話,開著大隊證明,那些醫生都不願意給他賒著帳看病。
昨天他婆娘翻山越嶺地跑了好幾家親戚,想盡各種辦法,還是一文錢都沒借著。
這婆娘窩著滿肚子無名火,回到家裏便拿著他撒氣,罵他窩囊廢、沒出息,連給孩子看病的錢都賺不著。
黃瘸子被婆娘罵得灰頭土臉的,連房間都進不去,夜裏隻能跟著兩個兒子,在那張吱嘎作響的小破床上,擠著睡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