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駝兒是大家根據尹老三那殘疾身體,給他取的綽號。
尹老三嘴是豁的,上唇漏風透氣;背是駝的,就像長著顆大癭瘤似的。
所以從小大家都習慣叫他豁駝兒,叫來叫去,逐漸叫成了小鎮上有名的殘疾人。
很多人都隻知道他叫豁駝兒,至於他姓什麼,叫什麼,又有誰會在乎呢?
他嘴臉破相,身材畸形,相貌醜陋,有些小孩子連看著他都會嚇得哇哇大哭。
他去趕集,有些調皮孩子還會隔得遠遠的,扔著石頭泥巴過來打他。
有時他不小心走到人家身邊,還會遭到嫌棄,被人高聲斥罵著,要他趕緊滾開。
有時他不小心觸犯惹惱了別人,還會被人像踢野狗似的,幾腳將他踹倒在地上。
可能是他長得太醜吧,那些家夥從來不煽他耳光,好像怕弄髒他們手似的。
他們總習慣喝斥著,要他滾開,或者拿腳踢他,有時一腳能將他踹出好幾步遠。
他像個怪物,經常被取笑,被無端欺辱,被恣意打罵,當成野狗似地喝來斥去。
他這輩子遭受到的歧視,遭受到的淩辱,簡直比滿天繁星還多。
好在他活得還算堅強,早已逐漸適應這種屈辱卑微、默默無語的窮苦生活了。
無論別人怎麼打他,踹他,他都隻會癩皮狗似地蜷縮著身子,躺在地上,任人發泄。
無論別人怎麼罵他,喝斥他,他都像是個聾子,好像根本聽不著似的。
無論遭到怎樣的侮辱,委屈,他都像啞巴,像截榆木疙瘩似的,從來不跟人申辯。
可能是屈辱受得太多吧,他甚至都不會哭,不會流眼淚,無論別人怎麼欺負侮辱他,他都像渾然沒事似的,很快就能將諸多不快拋之腦後。
他總是活得小心翼翼的,連走路都習慣深深地埋著頭,蝦米似地躬著腰,仿佛想將他那張醜陋嘴臉埋藏到腰腹間似的。
他眼睛裏,永遠隻有雙腳前麵那片狹窄空間;身邊那些喧囂熱鬧,仿佛永遠跟他隔著很遙遠的距離。
這男人相貌醜陋,卑微怯懦,活得窩囊,逼屈,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他啊?
所以這些年他都孤苦伶仃、默默寡言地生活著,三十多歲還沒有找到老婆。
父母過世後,他就像拖油瓶似的,隻能將就著住到哥哥嫂嫂家裏過日子。
嫂嫂生性潑辣,霸道強勢,對他不是打,就是罵,從早到晚連副好臉色都看不到。
她從來不給他縫製新衣服,讓他總穿得破破爛爛的,渾身雜色補巴,就像是數十塊髒汙零碎布,用粗線針腳隨便撩穿起來,披掛到他身上似的。
她每天都要他出工幹活,一年到頭,從來沒曠過一天工,沒請過一天假。
誰家要淘糞坑,誰家老人死了要穿壽衣,她都要豁駝兒趕緊去給人家幫忙。
誰家孩子夭折了,也會裹著草席破床單,讓他抱到後山山林裏去挖著坑,草草掩埋掉。
這些髒活累活倒黴事晦氣事,做,是他豁駝兒在做,人情,卻歸他嫂嫂所有。
所以他做完這些倒黴苦差事,別人都不會謝他,甚至連飯都懶得請他吃一頓。
可看到他嫂嫂,人家卻總要陪著笑臉,說出一大籮筐頗帶感激意味的客氣話。
農閑季節,嫂嫂從來不讓他閑著,總要他起早貪黑、不知疲倦地進到山裏去撈鬆毛。
有時鬆毛挑少一點,回家晚一點,她還會大發雌威,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連飯都不讓他吃。
那些鬆毛挑回家,嫂嫂從來不會動手,每個草把都是這苦命男人親手挽出來的。
很多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全村人都睡著了,他還獨自坐在後院竹林旁邊,借著朦朧夜色,裹著稻草,摻著各種秸稈細枝柴,窸窸窣窣地挽著鬆毛草把。
草把挽好捆好曬幹後,不用嫂嫂吩咐,他都會乘著趕街天,挑到鎮上去賣。
豁駝兒在小鎮上賣了很多年鬆毛草把,那些小鎮居民誰不認識他啊?
他賣的鬆毛草把,都是幹的,裏麵不摻雜泥巴,不摻雜腐爛渣草。
他那些草把都挽纏得很緊實,燒爨起來很經燃,很耐燒,甚至很少悶熄火。
最要緊的,是豁駝兒賣鬆毛草把,價錢永遠都比別人要稍微便宜些。
買了他的鬆毛草把,你要讓他將鬆毛草把挑到哪裏,他就挑到哪裏,走十裏八裏都不會吭聲,更不會抱怨半句。
買了他的鬆毛草把,要是突然發現沒錢,還可以跟他賒帳,不管多久,隻要最後還給他就行。
對這樣一個身有殘疾、長相醜陋、心地實在、價錢公道、任勞任怨、從來不弄虛做假欺騙人的可憐男人,小鎮居民當然願意照顧他生意啦。
所以豁駝兒那些鬆毛草把,隻要挑到柴市上,要不了多久就會被人買走。
他賣鬆毛掙到錢,連分鎳幣,連角毛票都不敢私藏,全部都要上繳給他嫂嫂。
有一次他實在餓得不行,添著私藏下來的糧票,悄悄買了兩個饅頭來吃。
結果他嫂嫂知道後,回到家裏,抽著根粗枝柴,便不由分說地揍了他一頓。
這可憐男人不敢還手,也不敢頂嘴,結果被嫂嫂打得鼻青臉腫的,身上好幾處地方都流血了……
從此以後,他賣完草把,即便是快餓死在街頭了,都不敢亂花一分錢!
他嫂嫂還經常不給他肉吃,除了過年過節,他幾乎從來吃不到頓肉。
平時他嫂嫂買回家的肉,分量總是很少,幾乎都是一頓飯就能吃完的量。
每次把肉買回來,她都要故意把豁駝兒支開:老三,你到磨坊裏去,把那袋麥子磨出來嘛;老三,你到三舅家去借隻公雞回來打蛋嘛;老三,你扯幾根萵苣,送到大姨婆家去嘛……
她把豁駝兒支開後,便趕緊煮肉炒菜,讓一家人圍著桌子,熱熱鬧鬧地打著牙祭。
等他磨完麥子,到親戚家去借完雞,送完萵苣回來,那些肉早吃進肚子裏,連骨頭都讓狗啃光了,連油湯都讓孩子們拌著飯吃沒了。
留在甑子裏的,經常就兩碗白米飯。
留在碗櫃裏的,就青菜豆腐,一小碟腐乳豆瓣兒。
起初豁駝兒並不知道哥哥嫂嫂經常背著他吃肉打牙祭。
後來全村人都知道,他哥哥嫂嫂平時吃肉,總習慣找著借口,將豁駝兒支得遠遠的。
豁駝兒知道家裏經常背著他吃肉,並不怪哥哥,因為哥哥性情懦弱,在家裏根本做不了主,什麼事都要看嫂嫂臉色。
他並不埋怨嫂嫂,畢竟嫂嫂是外來人,她能在父母過世後,將他這醜陋男人收留在家裏,沒將他趕出家門,他已經很知足了,甚至已經很感激她了。
說實話,這些年嫂嫂經常打他,罵他,把他當牛作馬似地使喚,他之所以不敢反抗,不敢頂嘴,不敢觸犯她,就是因為怕她把自己趕出家門啊!
要是被嫂嫂趕出家門,他晚上睡哪兒啊?誰給他做飯吃啊?他受人欺負,誰站出來替他出氣啊?他哪兒還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啊?
像他這種醜陋得跟魔鬼似的男人,能有個家,能有人接納他,已經謝天謝地了。
所以哥哥嫂嫂經常背著他吃肉打牙祭,他並不在乎,也不敢跟他們計較,也不敢抱怨,甚至總是表現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似的。
他有時也很想吃肉,便自己想辦法做了副彈弓,還在衣襟裏偷偷藏著些鹽巴。
他進山撈鬆毛,經常會用彈弓打鳥打蛇打野兔,打死了,就地撏毛剮皮,撕掉內髒,抹上鹽巴,在山裏爨著野火燒肉吃。
豁駝兒在衣襟裏私藏鹽巴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嫂嫂好像也知道,卻並沒幹涉他,也沒罵他偷家裏鹽巴,這讓他覺得很僥幸,難免對嫂嫂有些心存感激。
當然他進山不是經常能打到野味,而且他經常隻有農閑季節才有機會進山撈鬆毛,平時他每天都要出工幹活,起早貪黑地做活計,也就跟野味兒無緣了。
即使親戚家裏有什麼紅白喜事,也因為他長相醜陋,因為嫂嫂要留下他來看家,自然沒機會能過去,在宴席上大快朵頤,盡情地饕餮飽享一頓。
所以他經常連著幾個月都吃不到頓肉,甚至連點油暈都粘不到,癆得他連聞到肉香都忍不住想流清口水。
也正是因為如此,那年冬天他才會在街上撿著生肉,當水果啃來吃,鬧出件聽者心酸聞者落淚的奇聞故事來……
當時好像剛種完小春沒多久,豁駝兒挑著入冬後的第一批鬆毛草把,到鎮上去賣。
那擔鬆毛草把金黃燦爛,幹燥枯爽,挑到柴市上沒多久,就被一個趕大馬車的供銷社運輸隊員買走了。
豁駝兒賣了柴,將兩根粗麻繩收起來,折疊著,拴綁在尖頭扁擔的兩端。
然後他像挎著杆老火銃似的,斜背著那根尖頭扁擔,準備起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