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天葬
看見
作者:書雲
鐵匠天葬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就出發了。太陽還沒有升起,晨霧飄散在江孜的上空,空氣中有股清新的味道。我來到了小山頂上。
這裏離天葬台200米,雖然征得死者家人的同意,我還是選擇了在這麼遠的地方觀看,就是為了不驚擾死者的靈魂,同時也表明我對死者以及當地習俗應有的尊重。
天葬台高度適宜,我所在的地方則視野開闊,四周都是連綿起伏的小山。平措已經告訴過我,在這種地方燃起桑煙,兀鷲很容易看到。
天葬場有兩間簡陋的小屋,還有一座用又大又平的石頭砌成的半圓形台子。除此之外,整個天葬場空蕩蕩的。我能看到唯一的一點色彩是一個喇嘛的紫紅色袍子,他就坐在其中一個小屋裏冥想。聽說喇嘛們經常選這樣的地方來修行,天葬台能幫助他們克服恐懼,領悟生命的短暫和無常。
天色開始發亮時,死者的遺體運到了。兩個男人抬著,另有兩個跟在後麵。他們把遺體放在地上,繞行了3圈,然後就到一間小屋裏去休息,喝茶喝青稞酒,聊天。過了大約30分鍾,他們從小屋裏走了出來。其中一人點燃了一堆柏枝和糌粑,濃煙遠遠飄散出去。平措也拿出了他的工具:好像有一把刀,還有錘子等工具。
死者臉朝下俯在地上,平措開始動手,把遺體分成塊,遞給另外一個人。那人則把它們放在石頭上,用錘子搗碎。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著,是那樣平靜,絲毫沒有傳說中那樣恐怖,這隻不過是一種對屍體的獨特處理方式。
突然,我聽到有歌聲傳來,輕快嘹亮,極富節奏。我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源頭。天葬場上的人都背對著我,但歌聲肯定從那裏傳來。這時,一個人轉過身來。我立刻明白,是他們在唱!他們唱得興高采烈,就好像在收莊稼,在蓋房子,在修路。在外人看來,這簡直不可思議。麵對死者怎麼能引吭高歌呢?轉念一想,對他們來說,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它隻不過是靈魂和肉體的一次分離。他們現在所做的,正是幫助靈魂走上轉世之路。就像格勒博士告訴我的,全世界可能隻有藏民族對死亡是如此超脫,沒有絲毫畏懼。
他們停手之後,我聽見平措大聲呼喚:“來——來——”他抬頭望向天空,低沉的聲音在空氣裏回蕩。所有人都仰望天空,盼著兀鷲出現。20分鍾過去,沒有兀鷲出現。平措告訴過我,兀鷲有時要過好長時間才來,這要看天氣和風向。他再次呼喚的時候,一隻兀鷲出現了,它繞著天葬場盤旋了幾圈,伸腿落了下來。
喜馬拉雅兀鷲是亞洲最大也是最凶猛的鷲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生活在了這片世界最高的高原,在岩石上築巢。它們的身長超過一米,雙翼展開一般達兩三米之闊,飛翔時羽毛開成一條直線,沒有弧度,顯得剛毅、傲慢。因為這種鷲類能夠幫助多數藏族人完成此生最後的旅程,把他們的肉體和靈魂一同帶到天國,所以藏族人把它們視為神鷹。
就在我觀察第一隻兀鷲時,二三十隻兀鷲突然從天而降。它們矩形的翅膀在天空舒展著,從容不迫,然而瞬間它們就落到天葬台上,幾分鍾過去,就已經把骨肉一掃而光。平措和其他幾個人臉上都露出滿意的神情。平措告訴我,如果兀鷲很快把屍體吃得一幹二淨,亡靈的轉世也會很迅速。
我從望遠鏡裏看到,平措收拾好他的工具,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了天葬台。兀鷲仍然留在山坡上,來回轉悠,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它們拍拍翅膀飛了起來,越飛越遠,消失在天際。死者的靈魂是不是也被它們帶走了呢?
從天葬台往回走的路上,我趕上了平措,並向他致謝,是平措讓我對生死有了一種新的認識。死亡不足為懼,而且是一種善舉。平措告訴我:“施舍是藏族人的天性,無論生死。兀鷲隻吃死的東西,如果我們把屍體埋葬或者火葬,兀鷲就會餓肚子,那就太殘忍了。”
藏族人就是這樣,一生身體力行,直到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兀鷲,從而完成生命中最後一次施舍。
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西藏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