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仿佛因我愛你開始
夜光青檸
作者:沈滄瀾
楔子
異國他鄉,火鍋配威士忌。是新奧爾良的一月,聖誕歡宴已過,街上一片零落。同校的華人留學生相約在李嶽的公寓裏吃火鍋。起先約好的不過七八個人,朋友帶朋友,竟擠了一屋子。
出國留學,聽上去那樣金光燦燦的前路,也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並不是人人當得大牛,會獲諾貝爾。大家推杯換盞,互相調侃,敬科學,敬二十五年學生生涯,敬不可知的前路。
李嶽是主人,殷勤地招呼著師弟師妹,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覺得自己像是醉了,連飲料能讓他沉淪。
“我去給你們加菜,炒一盤,呃……爆炒肚絲。”難得放縱,便盡情放縱。
辣椒下了油鍋,刺啦一聲,一片紅豔豔的火著了鍋,李嶽去拿鍋蓋,鍋蓋卻不見蹤影,李嶽手忙腳亂,想把火蓋滅,火災警報銳聲響起,兜頭兜腦的水潑下來,李嶽滿身濕透。
屋子裏一片雞飛狗跳。門鈴聲正好響起。
李嶽從開放式廚房裏探出頭來,圍著小熊圍裙,手裏仍端著鍋,滿頭的水,模樣狼狽。
“這是怎麼了?”門開處,他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這樣問。是已經畢業留美工作的師兄張平。男子讓開身,一個女子便跟了進來。
剛進門的女子從容脫下墨綠色大衣,掛到衣帽架上,轉過身來,看著一屋子人的狼狽模樣,笑起來。
李嶽看著她,像是怎樣都想象不出此時此刻,她為何會在這裏,正好見他這番模樣。
“李嶽,”她含笑看著李嶽鍋中水漉漉的辣椒,“好久不見。”
剛剛在鍋中著了又被撲滅的火倒像是燒著了他,李嶽騰地砸了手中的鍋。
一起進來的男子便興致勃勃地問:“怎麼,你們認識?”
李嶽看著她,像是站在電視機前隔著屏幕看劇中人,真實得那麼虛幻,他聽到她說:“很多年了。”
她的名字就在唇邊,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綻放。他嗓子幹啞,說不出話。
“滴答”,天花板上的噴水口掉下最後一滴水珠,像是時光滴落。
一、再沒見過這樣拉風的少女
於煙波。她的名字叫作於煙波。他在暗夜裏、在夢裏、在清醒時,念過很多次她的名字,卻從來沒有當麵喚過哪怕一次。山色空蒙,煙波幾許,那麼美的名字,那麼倔的人。
他們在同一個小鎮長大。
十二歲的時候,李嶽非常討厭那個叫作於煙波的女生。她年年考第一,是高懸眾生之上的一把利刃,愛念叨的父母們在無意中反複用它割傷自己的孩子。十幾歲的時候,討厭一個人,大概一個理由就足夠。他覺得厭煩,煩這個名字被人一次又一次提起。煩自己總是和這個名字被同時提起,被加上幾聲虛偽廉價的唏噓。
他聽到別人這樣點評自己:“成績差有什麼關係,家裏堆著金山,坐著吃都吃不完。”仿佛他的人生早就注定。
李嶽家就是大家常說的暴發戶。也許是運氣好,也許是父親真的有些經商的天分,九十年代,他家開一家羊毛衫廠,規模日漸擴大,竟然漸漸也成了本地的有錢人家。
都說初見驚心動魄,他在記憶裏反複追溯,卻找不到枝蔓。在學校、工廠或者鎮上很多地方,他都應該見過她,但都隻有模糊暗淡的影子。他記憶裏的初相見,是在一家台球室。
是六月的傍晚時分,天邊一朵火燒雲,臨湖的空地上,歪斜地擺著幾張顏色曖昧的台球桌,旁邊就是一家小飯館,小龍蝦的味道香得人食指大動。
於煙波出現時,李嶽正在和一個中年男人打台球。
男人穿著花襯衫,牛仔褲,技術很好,但也挺愛吹牛,滿嘴跑火車。李嶽一杆進洞,他吹一聲口哨,神采飛揚似少年。李嶽連進了三個球,第四個在洞口輕輕一晃悠,又停住了。
“爸,媽媽讓我喊你回家。”一個細細瘦瘦的小女孩突兀地打斷男人的牛皮。
男人也不生氣,反倒笑眯眯地說:“哎,煙波啊,來來來,贏了這一局。”
“哦。”小女孩走過來,接過男人手中的推杆,掃一眼那些淩亂的彩球,她俯身,架杆,推。漂亮!純色的一號球利落地撞進了袋中。
一開始隻有李嶽帶著點看笑話的心思看著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球,漸漸地邊上的少年都圍攏過來,目光齊齊盯著小小一方桌麵。
然後是二號,三號,四號……一直到黑八。黑色的球黑雲一般滾過去,微偏,重重撞到李嶽停在洞口的那個球,李嶽的心在那一刻絞緊,仿佛自己並不是與她對抗這一局的人,而成了她的鐵杆粉絲,他見得黑八在洞口打個轉,滾了進去,竟鬆了口氣。一局已了。
喧嘩的街市裏,這一塊小小的地方,一片寂靜。“厲害!”有人回過味來。
即使現在想來,李嶽仍覺得,於煙波把這一局球打出了蕩氣回腸、驚心動魄的味道。
她專注如斯,讓李嶽覺得,隻要她樂意,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完美。
夕陽下,她瘦弱的身影被拖出一個巨大的影子,在靜默中自有力量。李嶽咀嚼著這個名字,“煙波”,突然發現,她原來是那麼的與眾不同,盡管隻是在這一個瞬間而已。
他開始有意無意打聽她的事。她的爸爸,也就是那個中年男人,是個浪子,浪子的意思,通常意味著他無拘無束。他釣魚、打鳥、上山打獵,一切有意思的好玩的事,他都會去做。他有點羨慕她,覺得她的父親是這樣有趣的人。
而她媽媽,就在他家的羊毛衫廠上班,負責看管倉庫。
二、誰人願當羅密歐與朱麗葉
少年心事如海,世事卻仍紛繁。
他的數學成績不到她的三分之一,怎麼好意思?他開始努力,認真聽課,拚死作業,他原也不笨,隻是不肯用心。半年時間,他已經門門能上八十分。這對他來說,是了不起的進步。很多人都覺得驚訝。
但少女心無旁騖,並不關心低一級的一個差生突然洗心革麵。她跳了一級,開始念初三。他總也趕不上。
李嶽隻遠遠看她,發誓必定要讓她刮目相看。多年後回想時,覺得自己分外天真可笑,笑到流出淚來。這樣漫長的歲月淹過來,為何總也不能忘記呢?為何總是忍不住要去想,如果當初……其實如果當初一切重來,結局又會有什麼不一樣呢。
他是太有羞恥心的一個人。覺得在攔住她,說出“喂,我喜歡你”之前,至少要和她站到同一個階梯上。
但他突然有了一次光明正大攔住她說話的機會。
李嶽家的羊毛衫廠就在清水鎮上。一樓倉庫,二樓工廠,三樓是李嶽一家住的地方。那天,他開著門在做作業,一晃而過的身影,氣衝衝從隔壁父親的辦公室衝出來,他不會錯認。
“哎,你有什麼事?”李嶽不知道自己為何問出這麼傻氣的一句話。
“你是老板的兒子?”於煙波帶著一種冷淡的禮貌問。
李嶽說不出有哪裏不舒服,但總之於煙波說的話讓他覺得隱隱的怪異:“嗯。你找你媽媽嗎?”
“不,我找你爸。讓他把拖欠我媽媽的工資付清,他不肯。”於煙波斬釘截鐵地下了審判,“奸商。”
“什麼?胡說!”李嶽下意識為父親維護。但又覺得父親興許真的會這樣做。他聽說過工廠的規矩,扣押員工一個月工資,防止工人突然離開。
“問問你爸爸就知道了。你們這樣做人,虧不虧心!”她留下一句質問,踩著樓梯噔噔噔下去了。走得太急,刺啦一聲,像是滑倒了。
李嶽追過去,看她坐倒在台階上,左手上已經蹭破了一塊皮。“我扶你起來。”他匆忙跑下去,她打開李嶽的手,自己站起來,跑了下去。
這一天,大約便已經斷絕了他們的所有可能吧。
後來,他聽說,煙波的媽媽摔了一跤,骨折了,在家修養,工廠就招了新的工人。之前的工資也按照慣例扣下了。在工人的竊竊私語裏,他知道,煙波的浪子父親,帶走家裏的積蓄,去了廣東,音訊全無。
他第一次朝父親發了火:“能不能不要這麼不要臉,人家腿都摔斷了,你還扣人家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