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無事,花神來山下不玄洞找不玄大仙講談。正巧見不玄在洞府前的空地上伺弄花神送與他的花草,花神便不言語,隻悄悄在那裏瞧不玄悠然自怡的樣子。
過了一時,不玄的小童端了茶出洞來,看見花神立在門外,忙招呼了,不玄才轉過身來,乃笑道:“花君怕來了一時了吧,怎麼也不言語一聲?”
“瞧仙師情致正濃,我不忍打擾啊。”花神輕撫著花葉笑答道。不玄捋著銀須說道:“花君送的這幾株丹砂蘭、碧玉百合倒十分稱我的心腸呐,瞧她們開得這般快活!”
“有仙師這樣的知己,她們自然也就心花怒放嘍。”
“如何敢當‘知己’哦,不過有幸和花君做了這幾千年山上山下的鄰居,很受了些花意琴心的好處,才能領會得花草中的情趣。這樣的修行之地,別處可哪裏去尋呢!”
“能與仙師為鄰,倒是花敬之幸!不僅得仙師傾心傳授不玄劍法,還能時常一起觀花賞月,談天說地,所謂‘良師益友’,誠如是哉!”
“嗬嗬,那我們就彼此彼此吧。”不玄一麵說,一麵請花神府內去坐。
不玄的洞府倒也大,隻是他不喜裝飾,不過讓小童收拾得能見客就是了。反正他這裏素日也沒多少來客,花神雖常來,又不拘泥這些的。其實,不玄洞原也不必十分裝點,這裏乳石遍布,如玉似琪,千形百狀。不玄又以法力稍作雕琢,一概床榻幾案之陳設便都是現成的了。再略擺幾盆花神送的花卉,雖然簡單些,也算是別致了。若以雲心的那個洞府來比較,竟實在是不能相提並論。
見花神帶了酒饌來,不玄笑道:“有花君這樣一個能把酒共醉的鄰居,小仙也不枉在這妙高山住一回了。”花神與不玄斟了酒,且說道:“我要沒有些酒力,怕也入不了仙師的眼啊,更別說,能得到仙師的指點了。”
“花君這是說笑哦。我這裏樣樣都一無玄機,以花君的靈性,輕易便能參悟了,小仙不過是乘著酒勁賣弄一下而已。”
“仙師何必這般謙遜。仙師若要誇我的靈性,該當先把自己抬高一下,好讓我這高徒也臉上更有光啊!”
不玄哈哈樂道:“我看啊,要論說笑,花君怕也是數一數二的囉。”
這師徒兩個吃著酒,一時談天,一時說地。或是慷慨激昂,或是淺唱低吟,十分得暢快。到酒興酣濃之際,不玄和花神又在洞中穿石繞柱地演習起武藝來。
不玄洞既廣且高又深,雖然石柱頗多,卻也易於進退迂回。何況兩個神仙都行止敏捷,即便是在局限逼仄之地也能一無阻滯。
不玄大仙原是不玄洞中的一柱乳石,修練有成,得列仙班。他比花神年長三千壽數,雖修行時日較花神略短些,但因心性機敏,又勤加修習,也頗有道行。隻是不玄素性不羈,不甚看重名位品秩,他曾對花神言道:“小仙已混至三品大仙,足矣!要那一品作甚?反添許多的不自在!”不玄如此坦蕩豁朗之脾性,很合花神心意,故而引為師友至交。不玄也極為欣賞花神之魅力,樂與為鄰為友。
此時,這兩個脾氣相投的神仙在洞中於其說是演練武藝,莫如說是在遊戲做耍。一個敏捷,一個靈逸;一個從容,一個機變。不玄與花神或以法力互作應對,或是劍鋒相向,都英氣縱橫。他兩個又都是風骨俊朗,神韻飛揚之輩,因此其動靜舉止間,都處處彰顯著無可言喻之美和一種從容的氣度。不玄和花神樂在其中,做耍了好一會兒,才又去吃酒說話。
因花神將行樂之事對不玄說了許多,不玄乃笑道:“有花君領頭,你們還能不樂翻天麼!我雖在山下,一出了洞口,也差不多能聽見你們上麵的熱鬧啊。弄得我兩個小童把耳朵都要支長了。”
“既是這樣,我豈能叫你們隻白聽熱鬧的,所以才帶了這些酒饌果子糕餅來,這有仙子們做的,也有老河主、小白他們做的,讓你們都嚐嚐。我今日來,也是請仙師哪日有興致,上山去瞧瞧我們的《行樂圖》,雖然畫得粗率些,卻是當時情景的第一寫照。”
“我自然是要去瞧的。有花君的安排在內,必定不會是虛熱鬧一場的,總歸有所留戀,這才是行樂的境界。我便不得親赴盛會,也能猜想出幾分的。如今,你再帶了這許多好吃好喝的來,我就更猜個八九不離十嘍。”
花神俏皮地笑道:“所幸我們不是時常這樣熱鬧,不然要吵得仙師想搬家呢!”
“你們上麵高興地玩兒,我們下麵聽見個動靜,倒也算鄰居一場啊。隻是我向來在洞子裏安靜慣了,真不知如何熱鬧呐,拘束得兩個小童隻有眼巴巴地往上瞧的份兒哦。”
“仙師也常帶他們上來走走的,淳郎幾個和他們一起倒玩得好呐。”
“我這兩個徒兒自是好的,且看各自的造化吧。”
“跟著仙師自然不錯的。”
“嗬嗬,小老仙兒修行數千年,能造化到這個地步,已遂了心意了。想那凡間之人,生老病死一輩子,為名利子孫所累,哪裏真正快活瀟灑過。我有這洞天福地,有個小花園子,又不必管多大的事兒,還能到瑤池去吃個蟠桃,還要怎麼樣呢!我也時常教導兩個徒兒,好造化,便是好自在!所謂‘修行’,不過是修身養性罷了,若是另有玄機,便也不算修行了。”
“仙師尊諱‘不玄’,真是實至名歸啊!”
“原本許多事物都沒有玄機,不過是被附著了光色炫耀雙目,叫大家一時猜不透而已。以致費心勞神一番才恍然大悟,可惜,已歲月蹉跎。我們神仙也罷了,那些凡人等到明白了悟之時,大多已到了垂暮將死之日,何苦呐。你我雖過著神仙日子,也未必沒有費盡心機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的時候,莫如花間月下撫琴飲酒,又自在,又實在,不比那緊鎖眉頭參悟什麼玄機強許多!”
“仙師啊,我花敬當日幸而落在這妙高山,得有山上山下眾多的好鄰居,用人間的話來講,就是‘前世修來的福’喲!”
“哎呀,小仙說的都是無為之言,花君則是有為之身,豈能作無為之思,可別把我的話放在心裏哦。”
“仙師不是不講玄機嗎,怎麼倒說起什麼無為、有為的話來,這不分明叫我回去又得參悟半日麼!拿話把我套進來,還說別叫我放在心裏。”
正說笑著,一個小童端了果品上來,便也笑道:“花君不知,我家師尊常拿話來繞我們,叫我們好一番冥思苦想,師尊卻在一邊偷偷樂呐!”不玄嗬嗬笑道:“我又不會熱鬧,隻好拿你們取樂了。花君既送上門來,我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呢!”花神對小童笑道:“聽見沒有,徒兒可不是那麼好當的,連我都不能白叫他一聲仙師哦,有好吃好喝的巴巴地趕緊送過來,還要憑他取樂呐。”
“哎,花君剛才還把我當成好鄰居,怎麼這會兒就抱怨起來了?再說了,你領頭在上麵玩兒得沒邊沒譜,小老仙拿你取樂取樂,嗯,也算扯平啦!”這不玄大仙原本也是個愛玩笑的,又和花神交好,自然是毫無拘泥。
一時間,不玄和花神談論起凡人的詩詞,一朝一代一家的直說到納蘭·成德,花神便提及當年前往人間和成德一敘的事來。
《海棠月·瓶梅》
重簷淡月渾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裏。雙魚凍合,似曾伴、個人無寐。橫眸處,索笑而今已矣。與誰更擁燈前髻。乍橫斜、疏影疑飛墜。銅瓶小注,休教近、麝爐煙氣。酬伊也,幾點夜深清淚。(1)
納蘭·成德填完這首詞,正望著映在窗上的橫斜梅影無限傷感著,忽聽背後有人喚他,待回身看去,乃見一人站在當地。成德因有些淚眼模糊,未曾看清,隻當是貼身小廝,便隨口嗔怪道:“不是叫你退下嗎,又有何事?”那人卻回應道:“公子的小廝在下房歇息呢。”成德不防驚了一下,下意識間轉身將壁上掛的寶劍拔出鞘來。那人則又笑道:“公子還是將寶劍歸鞘吧。小神冒昧造訪,驚了公子,還望贖罪。”
成德見那人骨格清秀,神色從容,氣度優雅,叫人不由得心生敬愛之意。隻是成德手中之劍卻還指著,聽那人分明自稱“小神”,而非“小人”,這倒令成德有些茫然了,口中不禁還疑問道:“小……神?”那人乃拱手一揖說道:“小神花敬,司掌群芳列豔。今日到人間重修花譜,公幹已畢,正巧路過寶邸,因傾慕公子俊才,故來此一晤,唐突之處,敬請公子海涵。”成德持劍之手雖然垂下,心裏則還難以相信眼前竟會站著個神仙。花神上前將成德手中劍輕輕取過,歸了鞘,又往桌上一揮手,一瓶芳豔花卉便出現在成德眼前。成德略一遲疑,用手觸摸後,才覺得是那樣的真實可信。他乃驚喜道:“哎呀,果真是神仙降臨啊!這麼說,尊駕是花神了?早有許多傳說入耳,雖也相信一二,可此時真見了,反倒難以置信,竟還以劍相對。如此冒犯,還望花君千萬勿怪啊!”成德稽首以謝,花神忙一把扶住,笑道:“不知者不怪,何況是我唐突在先。不過公子出劍很迅疾,不愧是一等侍衛啊。”
“見笑,見笑。倒是花君好道行,我阿瑪(2)這大學士府仆役家丁成百,竟無人知曉仙客來了。”
“既是仙客來,豈能讓他們知曉。”
成德請花神坐了,斟了茶,便笑道:“年年花朝也供花神寫照的,卻都是女子模樣。誰知花君竟是個男兒,我若不是親眼見了,哪裏相信呢!”說著,再又細細打量一番。見花神一身當朝裝束,雖不甚奢華,卻頗顯氣度,不知道的必然當他是哪位大家公子。成德乃又笑道:“花君這通身的氣派,真不是我們這等凡夫俗子可略比一二的。”
“公子謬讚了。公子生長學士府,又是進士及第。且文武雙全,情義皆重,性溫良,誌剛強,才真正是一流人物呐,讓我心裏喜愛得很!”
“哎呀,花君這樣的溢美之辭,成德哪裏當得起呀!想我是文不能諫,武不能戰;情不能同偕百年,義不能周全千古;性太柔,誌非剛;雖在學士府,空為進士身,不過是一個禦前走卒罷了!”成德不禁歎了口氣。他這番曲衷平日裏很難向誰傾訴,此刻與花神雖是驟然相見,卻頗感親切,一種莫名的信賴之情油然而生,也就大膽吐露了。花神聽後則溫聲說道:“難得你如此信賴我,告以衷腸。你的際遇我都清楚,這不過是人生其世,人逢其時。當朝漸趨承平,內憂外患尚可控製。何況,文有諫臣,武有戰將,並不乏可用之才。你固然才德兼備,也不必出入仕宦。你有‘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的抱負,雖然不得施展,卻也不是你的問題,又何必作‘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之幽歎呢,這可與你‘大笑拂衣歸去’之豪爽有些矛盾啊。(3)”
成德沒料到,花神對他是非常地了解,甚至能直接看到他內心,而且,還似乎很諳熟他的詞作。成德十分高興今夜能有個可以與之暢所欲言的神仙在身邊相伴,他笑說道:“不才之作,有幸為花君記誦,真是哪裏修來的福啊!”成德略一沉吟,又說道:“不瞞花君,我確實是想立一番事業,做個有為於國家社稷、黎民百姓之人。如今,卻隻能鞍前馬後供一人驅使,庸碌一生,焉能不有所幽歎啊。但成德絕非貪求功名利祿之輩,不望聞達顯赫,但求無愧此生。”
“我向來讀公子的詞章,都頗為入心,因而我總想能與公子一晤,可以秉燭夜談,必當為一幸事也。其實,你的情懷我很懂得。風華正茂之際,誰不想有為家國,一遂心誌呢。何況公子這等人物,更是壯誌淩雲。僅僅做個禦前侍衛,似乎是太委屈了。但這樣的狀況恐怕很難以改變,你若為此耿耿於懷,任憂思作繭自縛,依我愚見,倒真有些不值呢。”花神款款地說道。
成德也有些沒料到,花神會這樣勸解他,別樣,卻意味深長。
“花君剛才說‘人生其世,人逢其時’,真是透徹得令我越發的灰心了。看來,花君已經把我納蘭·成德的前途看到底了。當今廟堂,確實人才濟濟,內外朝政也較先時周旋有餘。聖上與我年歲相仿(4),談論尚能相合,待我也算眷渥非常。我又是進士出身,如今做到一等侍衛,賞穿黃馬褂,這在旁人看來,實在是榮光無尚了。多少王公後嗣,世家子弟,也不是輕易能在聖上左右當差的。我阿瑪、額娘(5)自然是歡喜得很,可是這並非我心中期願,固囿、沉悶、寂寞,一無生氣。莫說有所作為,便是伴君左右,也是終日如履薄冰,我並無半點榮寵之喜。卻是我的內子秀外慧中,知曉詩文,與我成德朝花夕月,相親相敬,令我深覺慰籍。可是,卻偏偏孤鳳折凰,玉斷弦崩,天人永決,叫我成德好心痛啊!”成德說到這裏不禁哽咽起來,麵色顯得十分痛楚。花神也深深歎了一口氣,撫著成德的肩頭,眼中充滿了無限憐愛之情。
好一會兒,成德內心才平複了些,他帶著歉意的目光看著花神說道:“瞧我,隻顧自己傷心了。或許,凡俗間的兒女私情神仙會認為太些微了吧。”
“尊夫人不幸亡故,公子為之痛悼,乃情意使然,亦足見賢伉儷意篤情深,令敬也不免動容。其實,神仙也知情曉義,若是冷漠無情,何以修行呢。隻不過,神仙的愛恨喜憂都因定力所恃,沒有顯得那麼強烈而已。聽這人間古往今來,有多少纏綿悱惻的琴瑟和鳴,更有多少如泣如訴的斷腸歌,總是令我感慨不已。公子作‘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6)之句,雖然一無修飾,卻是情真意切。又作‘待結個、他生知己(7)’可見一片癡情。隻是偏又說‘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8)、剩月零風裏’(9),倒叫我也替你灰心了呢。”
成德搖頭歎道:“難得花君頗記了些拙作,當時是情到筆端任揮灑,此刻再聽了,也覺得太消沉了。隻是我這滿腔愁緒無可排遣啊,夫婦不能共白首,文不能登翰林院,武不能舉龍泉劍,真是於家於國皆不能周全,難道我納蘭·成德此生便這樣虛度了不成!年屆而立,卻已覺立世之難堪,未免也令花君笑話了。”
“我怎麼會笑話公子呢。想這人間,有多少事是能遂心順意的?有多少人是百世善終的?有多少愛是能花月長久的?真的是‘人間所事堪惆悵(10)’啊!可是,比起這世上那許多生不逢時,命乖運舛,一生孤苦困厄之人,公子你總是強過他們吧。你尚且能隨駕行南走北,領略江山勝景,一景一情,入詞入令,盡成佳句。縱然有許多的羈絆,總還是自由之身。那康熙帝也頗為賞識你,才留你在側,一為扈駕,二為談講,倒比對尋常的文臣武官還親近許多。你是個謹慎的人,自然不會犯什麼忌諱。如此,職非輕,位不卑,在朝不是官宦人,在野不是布衣身,名為侍衛,實為親信。容若公子啊,倒不可小覷了自己呀。何況,你髫(11)年秉異,及長則聞名太學,名勝文壇,詞令一流。又與前朝名宿,當今大儒多有善交。如此,在滿洲貴胄世家子弟中,也殊為難得了。所以,我說公子你該當慶幸才是。既沒有案牘之勞,也大大免了文死諫,武死戰;宦海沉浮,仕途跌宕之虞,還多有時間治學作文。何況,你又不是追名逐利之輩,如今之富貴名聲已足矣。若換作是我,我倒真是心滿意足了。隻是,盛年喪偶,確實是人生之大不幸,你那樣的悲悼傷感也是難免的。不過,容若公子啊,你太過憂戚沉鬱,未免傷身損氣,於家於業無一裨益,我勸公子還是善自珍重的要緊。你年華正好,才情出眾,千金貴體,萬不可白白空費了啊!”
花神這一番大論,聽得成德一時倒無言以對了。花神不僅記誦得他的詞令,還諳熟他的一切境況,更以情理關切之言相勸。其摯誠、其坦率、其理論,又與素日幾位知交有許多的不同。此刻,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成德心中激烈地湧動著。
成德望著眼前這位神仙,他的容貌、他的目光、他的語氣、他的言辭,無一不令人由衷地喜愛、信服、感佩。他所散發出的溫暖、體貼、深厚、寬和的氣度,形成了使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成德覺得自己此刻的心境似乎暢快了許多,其實,他以往不是沒有省思過,他知道太過逼仄自己,既不可能改變前途,也不可能使亡妻還魂,因而,於此種種俱都無益。但是,成德終究為深深的痛苦與鬱悶所縛,並且,也沒有誰能夠像花神那樣毫無顧慮地、如此透徹地勸慰過他,這便使他越發的陷於無盡的迷茫和困惑中難以自拔。而今夜,花神一番言辭,頓時令成德醒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