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惋送曹公(1 / 3)

彼時,大清朝定都燕京,一代代的皇帝在明故宮裏齊家治國平天下。觀有清一代,其間各色人物,繁若星辰,不可盡述,亦且不必費這筆墨。如今隻說一人,不為別的,則是因為他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時間走到了乾隆十六年(1751年),在這年的冬天,北京西郊香山腳下的黃葉村,搬來了一戶曹姓人家,是夫婦兩個。大約(1)在第二年,曹家誕育一子,不幸的是,曹夫人卻因難產亡故了。十一年後,即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北京發生天花大疫,長達半年時間,數以萬計的兒童因此夭折。曹先生的兒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在這年秋天染病死去了。

過了數月,已是將近除夕了,曹先生才勉強打起精神來,將他的一部書稿重作審訂。這部書稿在幾年前的一次傳閱中,已然丟失了幾十回的文字。可曹先生在十年之內,經曆喪妻、喪子之痛,更兼度日清寒,已無力再彌補這個缺憾了。這書稿曹先生已經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了,並無再須大修改之處,此刻,他也不過是作些微的辭句推敲,並將先後采用的幾個書名,最終定為《石頭記》。

曹先生的這所房子,小小一個院落,十分的破敗。北屋曹先生住著,西屋放著一點口糧並一些雜物,東屋則是一個小小書齋,曹先生的“悼紅軒”便設在這裏。這日,曹先生就在悼紅軒裏看他的書稿。頭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地上已積了一尺多厚的雪,現在空中還如扯絮一般。曹先生在城裏的朋友敦敏、敦誠兩兄弟原說今天要來看他,這道遠路滑的,怕是也來不成了。

曹先生想想敦敏、敦誠、張宜泉、鄂博(2)這些好朋友,個個都有塊壘在胸,每每相聚時,把酒抒懷,是多麼的暢快。但終究是有散了的時候,而今自己這身蕭然病骨,不知還能否撐到春暖花開之際。怕隻怕,到那時已是陰陽兩隔了。曹先生自覺死不足惜,丟不下的是他這部《石頭記》,此書凝聚了他半生心血,一世情懷。雖然隻剩殘稿,但主旨要義都在其中。隻不過,書中色色人物的命運結局,則必定會成後世讀者心中難解之謎,這也是無奈了。而且,此書乃屬清廷禁書之列,不過民間私下裏傳閱罷了,難有付梓行市的可能。倒是有些年輕貴胄,因看中書裏閨閣紅香綠玉、公侯之家富貴逼人的排場,於其宗旨卻不甚過問,權當作《西廂記》、《牡丹亭》一般的枕邊之秘。連當時的“*****怡親王府都有傳抄本,何況別家。又因後麵的文字已遺失了,也是為這書提供了些須的保護。曹先生想,無論怎樣,這《石頭記》如能於身後傳流下去,也不負自己懷金悼玉,為千紅一哭,萬豔同悲這一片情意。便是隻剩殘稿,也要殘得不失魂靈!故而,他強支著衰體,又為幾處關節文字加強了詞句的分量。

正在潤色時,忽聽得門外有響動,曹先生起初以為是風雪撲門,也就不在意。不想,卻又好象聽見是有人聲,仔細一聽,原來是有人叫門。曹先生倒詫異了,這大雪天的,竟還有串門的不成?他隻好起身去開了門,見是一位雪氅風帽的年輕公子站在雪地裏,卻不認識。那公子含笑問道:“可是雪芹先生麼?”

“正是我,不知公子是······”

“小可花敬,因仰慕先生冰雪才情,曠達格調,故冒昧來訪。”

“不敢,公子高看我了。看這大雪天的,快請屋裏說話吧。”曹雪芹見這公子雖非寒素打扮,卻儀表端莊,態度溫和可親,倒有如敦氏昆仲一般的人物,便讓了進來。

雪芹看花敬脫去了氅衣,裏麵穿的一身秋香色折枝梅錦棉袍,外罩天青妝花緞(3)坎肩兒,十分的襯身,領、袖、襟沿處則露出草上霜(4)毛鋒來。腳下一雙閃金黑羊皮靴上,竟一點雪痕泥汙都沒有!也沒見他騎馬乘轎的,虧得這般幹淨利落,真不知他是如何走來的。

雪芹請花敬在北屋裏坐著,自己則去悼紅軒把炭盆端了來,添了幾塊炭,又倒上茶來,笑道:“我這裏可沒什麼好茶,請公子不要嫌棄,將就些暖暖身子吧。”花敬說道:“夏日裏能解渴,冬日裏能暖身,就是好的。何況先生是曾享過大富貴的,如今都可以消受,我有什麼可嫌棄的。”雪芹搖搖手笑道:“過往雲煙,何必提它。”

“雖是雲煙,卻都在書文中絲縷可見,這才是傳神之筆記。迥非那些毫無見識的,憑空說些世麵上的事,一則慕個富貴,二則圖個市利,徒惹人發笑罷了。先生則是由身世而寫,由心而發,字字句句,一悲一歎,一喜一樂,總有根源可溯。雖非特為自家立傳,卻有先生多少心神在內啊。”

雪芹沒有立即搭言,心裏卻想道:這位花敬,我從未與之交往過,便是在平郡王(5)府,敦家,慎郡王(6)府也不曾見過,甚至連姓名都未聽得一耳。看他通身氣度,決非一般士子文人,家中必有根基來曆。不知他從何處知曉我棲居這窮僻之地。

“先生傲世之才,風骨錚錚。凡識君者,皆視為大家,敬何敢不尊。”花敬似乎看出了雪芹的心思,便笑道:“不敢哄瞞先生,敬本司花之神,十分仰慕先生,今來拜望,隻為傾聽先生談吐,別無它意,請先生不必驚疑。”說罷,花神躬身一禮。雪芹趕忙一把扶住,又退後兩步再看花敬,雖是當時打扮,恍惚間,又似見他髿綠髟,垂華鬘,一派千紅萬豔,葳蕤馥鬱之精神。雪芹心中仍覺詫異難信,花神一笑,便向桌上一指,一盤風骨清素的水仙花已分明呈於其上,雖然芳容未綻,卻已幽香清溢了。雪芹用手輕輕一撫,絕非幻象,這才相信眼前這位花公子真是花神了。

“哎呀呀,我書中不過隨口謅了個花神,不想還真是有的!想必,花君就應是總花神吧。”

“先生書中寫的不錯,每種花各有一仙靈司掌,還有一位主神總攬,一為司花,二為護花。敬不才,身為主神,不過勉力嗬護百花,珍重她們天然稟賦,並不敢淩駕其上。”

“好,這才是花神風範!”雪芹嗬嗬笑道:“早知今日得與神仙一敘,當時就不該吝惜筆墨了,也不枉花君大雪天來這一趟啊。”

“這風雪對我並不算什麼,不過,先生決非那種好巴結的。若要巴結,那些豪門權貴豈不比我更該頌讚幾句的。先生把錦繡文字都給了如嬌花弱柳般的女孩子們,可見先生一片體貼珍惜情意。為閨閣昭傳,一則新穎別致,二則字字見血,聲聲帶淚,為千古紅妝大書一筆,堪稱驚世文章啊!”

“花君過譽了。不才拙筆,隻想掬一捧清白女兒淚,洗我這須眉濁氣。不敢稱什麼驚世文章,隻望世人不要把《石頭記》當作淫詞豔曲看待,我曹霑的名聲如何並不要緊,好歹不要玷汙了群芳的清名。”

“先生如椽之筆,寫盡世態炎涼,抒發一腔惆悵,替天下女兒一聲悲歎。其中多少新愁舊恨(7),豈是十年辛苦可以了結的。真難為先生於凍雲薄煙(8)仍舊一身傲骨,令敬深為感佩。”

雪芹見花神不僅了解他的身世,好象連他著書黃葉村的種種狀況都十分清楚,便笑道:“我在書裏寫了幾個神仙,不過是幻想而已,卻不料還真有,倒讓我這個瓦灶繩床的遇見了。可見豪門誇口不如茅舍奇遇鮮活生動。或許到了明日,我會以為自己是夢見太虛幻境了。但此時此刻,我已是畢信無疑的了。”雪芹伸手往炭火上暖了暖,又笑道:“既然神仙降臨,我便要請教一二呐。”花神笑道:“‘請教’二字敬不敢當,先生有什麼話隻管說就是了。倒是我,還有要和先生探討的。不過,總不能讓先生餓著肚子和我說話吧。”

雪芹因為談興已啟,並未想到吃午飯的問題。此刻,他真難為起來了。他曹家當初是被籍沒家產的破落戶,在朝廷上已失去了靠山,也沒有哪個富商巨賈作應援。再加上曹雪芹傲骨嶙峋,來到這西山正白旗營後,絕不肯逢迎旗營頭目,故而,被克扣錢糧(9)的事也就不希奇了。雪芹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妻兒沒(mò)了後,他就更是能捱就捱過去了。可是,突然來了個神仙,難道也讓他餓肚子嗎。盡管雪芹也不知神仙是否會有冷暖饑飽之感,但既然到了這個時候,作主人的總要有個表示吧。於是,囊中羞澀的雪芹決定再到村頭小店去奢些酒菜來。花神自然知道雪芹的意思,忙拉住他,笑道:“我既是神仙,豈能空手來看先生。方才一盤水仙雖可清神,卻不能果腹。何況外麵雪深道艱,怎能讓先生去沽酒菜。故而,我是早備了酒菜的。”

話音剛落,隻聽院中一個小孩的聲音傳來:“花君,弟子來了。”花神便與雪芹一同出來看,原來是淳郎站在院中,手裏提著個三層剔紅山水人物食盒。淳郎先與花神見了禮,又見過雪芹。雪芹打量這小童一副清俊骨相,一身紅色棉襖褲,頭上一頂灑金紅緞灰鼠暖帽。在一片雪色中,更顯得伶俐可愛。雪芹心想,這必定也是個小神仙,不然,他怎麼會對花神口稱弟子,又如何突然出現在院中。花神接過食盒,對淳郎說道:“回去告訴你姑姑們,我要晚間才回去,請她們不必掛記。”淳郎答應了,又朝雪芹作一揖,倏的就不見了。

回到屋裏,花神打開食盒,從中取出四五樣菜肴來,乃是雪芹當年在金陵時愛吃的燒鴨子、糟鵪鶉、雞髓筍(10)。又有天上的清燉千常碧藕、素焯須陀河紅藻。因這個食盒子留足了空間,還有裝酒壺的槽子,所以,又從中取出一壺酒來。花神先與雪芹斟了一杯,一股醇香之氣嫋嫋散出,這是雪芹最愛的花雕。花神讓他品一口味道如何,雪芹覺得其中醇厚味道自不必說,卻還隱隱一絲芝蘭之味盈口,倒是從未喝過的。花神則說道:“說來先生不信,這可是花仙們釀的呐。”

“哦,果真如此?”

“是啊,那年我們往人間傳播花種,在山陰(紹興)小停,喝了幾杯花雕,覺得很好。便到酒坊學了法子,又帶了原料回來。花仙們依法釀了,就埋在花根底下。如今也有五百年之久了,今日來看先生,特意帶來奉上,也是她們一點心意。”

“怪道呢,”雪芹讚歎道:“原來是沾了花朵芳香之氣,更是上上品了。這酒名曰‘花雕’,才真是名副其實呢!”

“此刻倒入杯中,還是叫‘萬豔同杯’的好啊。我與先生共飲一杯。”

“好!”

雪芹對燒鴨子、糟鵪鶉再熟悉不過了,卻不知千常碧藕是個什麼滋味。這碧藕原體型碩大,隻需取一小截,便可做得一樣湯肴來。其與人間的藕形狀無大異,不過是呈現碧玉光澤,瑩潤可愛,此時盛在白釉刻花紋碗中,更顯剔透。而湯汁則如岫煙一般,漾著絲絲綠意。雪芹夾了一片碧藕放入口中,頓覺清芬無比,更多了幾分荷香。再瞧那須陀河紅藻,因淋以香油,越發顯出鮮豔的色澤。而吃起來十分脆嫩,別有美味。

幾杯酒下肚,花神與雪芹交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