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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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曉

上 篇

野和尚成為一名真正的和尚的理想破滅後,最大的願望是開一家花圈店。野和尚的父親六歲時在山裏放牛的路上撿到了一本經書,然後靠它發家致富。他家貧,沒有讀書的機會,大字不識幾個,卻通過求教別人把整本經書背了下來。此後,周遭村莊的喪事隊伍中便多了野和尚父親的瘦小身影。野和尚父親有音樂天賦,雖然聽不清他誦讀的內容,但他確實是在誦讀什麼,而且音色很美,特別在下雨的黃昏或夜晚,聽來讓人凡心頓失。二十二歲時,野和尚的父親娶了年輕的神婆,一年後便有了野和尚。野和尚的母親測算水準很驚人,陌生人為求醫求運而來,野和尚的母親簡潔盤問幾句,就筆挺挺躺倒在床上,幾呼幾吸之間似乎便能跌落到另一個世界,然後輾轉反側,捶胸頓足,接著冒出一些非人間語言的話來,像是在交談,又像是在乞求或叱問。再然後,對來者家世便用漢語如數家珍,既指出來者求治的問題,又開出良方。當然,所謂良方總是朝某個方向走多少裏燒多少紙錢,並要喊出何種字眼。如果一天有四個陌生人前來,那麼他們回去後的方向肯定分別是東南西北。來者即使不信服,也對自己隱秘之事被她輕易洞悉而驚歎不已,萬千感慨而去。

野和尚開始上學的年歲,他父親的事業正如日中天。他經常以跟隨父親左右為樂事,村人都敬稱他小和尚。他九歲那年,終於鼓起勇氣向父親提出,要立誌成為一名與父親一樣的和尚,卻招來一頓暴打。從此,他也被剝奪了出席喪事的資格,隨之剝奪的還有喪事之後可以享受的雞魚豬牛。十四歲時,父親被公安部門警告不可再妖言惑眾。母親不聽警告,偷摸從業被公安局關了一周的禁閉,從此死心塌地歇業不幹。父親望著三層小洋樓也有洗手的意思。但鄉村的土壤卻不容許他如此無超度之善心,村人總是千方百計懇求他出山。以至於一次喪事正如火如荼時,公安部門的幾輛警車前來逮人,竟引發了死者整個家族的強烈對抗。公安部門慨歎民風如此彪悍,無奈之下也隻好時鬆時緊聽之任之,但野和尚的父親卻也開始有了犯不著因為別人家的死人非要與政府對立乃至退隱山林的意願。從野和尚十五歲起,逐漸粗壯的他偶爾又表達出自己的理想,同時詆毀父親,說他一定要做個真正的和尚。這勢必遭致反對,衝突有大有小。直到野和尚十六歲的某天夜裏,衝突因為某起偶然事件急劇加深,野和尚便隻身離家出走了。

這些話是野和尚在肥城殯儀館門口對我說的。那天,喪事似乎特別多。我逆著人流站在路邊,手心裏握著小刀片。人們盡管或真或假地悲傷,卻都或真或假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這時比較容易上手。我劃破了幾十隻包,到手的卻隻有兩隻錢包,這讓我萌發了鍥而不舍的狠勁。我的小刀片又劃破一隻土氣卻掛著三個小絨球的背包,卻發覺裏麵裝滿了各種形式的紙花,而後野和尚轉過頭來,我們便相識了。

我是先認識野和尚,然後才認識土匪和毛毛的。所以野和尚的故事我後來又聽了兩遍。似乎野和尚每交到一個朋友,總會在第一時間講出他這個故事,每次都大差不差。我和土匪都將信將疑,但毛毛十分相信,並要求我們也相信。

野和尚值得我佩服的地方不在於他忠貞不渝地堅持理想,而是他曾經是一名背包客。我認識他時,他十七歲,據他說,此前他已經輾轉全國各地一年之久。這樣說時,野和尚一臉滄桑的表情讓人羨慕。野和尚總是暗示我,一年裏他經曆了太多離奇古怪的事情,卻又不肯明說。除了我倆坐在楓葉滿地的人行道石階上,各自內心裏無事生悲地感傷一番之後,他興致所至蜻蜓點水地提及一些代醫院太平間看門老頭值夜班、為一位寡婦的新房刷油漆、在高速公路上的集鎮紅燈區餐館裏洗碗、護送五個女大學生穿行貴州叢山到達雲南之外,其他絕口不提。但有件事野和尚常掛口頭並一說完就破口大罵。他逛了幾天西湖之後,終於狠下心來剃光頭發、刮淨胡子,在一個大雨傾盆的下午直奔靈隱寺,卻被住持告知現在做和尚也要求有學曆,而且必須通過寺裏的統一招考。野和尚學著電影中的樣子在雨中跪了一個下午想感動住持,但是住持沒有被感動。野和尚漫不經心地撫摸著又茂密出來的頭發問我們,為什麼想做一名和尚就這麼難。我們都沒有做和尚的理想,所以無言以對。有一次毛毛實在受不了此類沒完沒了的囉嗦,突然問他,你當和尚到底為了什麼。野和尚一時愣在那裏,支吾半天終於承認自己也還沒想好。他又解釋說,以前是有理由的,後來發現需要更闊大無邊的理由才能與佛法無邊相匹配。他繼而眼睛直視遠方強調說,他相信,那自有冥冥之中天定的理由。我覺得,那一刻他的視線裏,應該充滿了他父親圍著靈柩氣宇軒昂誦讀著清幽經文的場景。此後,再有人如此質問,他張口便反詰,那方大偷東西又到底為了什麼。方大是我。

後來在監獄裏懺悔時我想,也許並非是因為靈隱寺住持的話引起了野和尚對學生的仇視。反正,在野和尚百般詆毀我的行業之後,我們轉而改行對中學生進行敲詐。此種選擇可能僅僅出於一種自發的明智,我們的體力尚隻能對抗中學生,以中學女生為妙。

我和野和尚蹲伏在肥城第三十五中學對麵的馬路上。方法很簡單,我們用了一周時間察看推理進出校門學生的年級,然後把目標定格在初二女生身上。她們多數不再由家長接送,而且家長對她們零花錢的管製也不如初一時嚴格,更為重要的是,她們多數未來得及光明正大地戀愛,身邊尚沒有人高馬大發育良好的男生護衛。我們不重視那些落單的女生,一次敲詐的對象最好是一群。她們會彼此感染恐懼的。精心挑選幾組之後,我和野和尚開始關注她們在學校門口小賣部裏出手的闊綽程度。於是,一位瘋瘋癲癲身穿火紅風衣的胖女生率領的組別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當然這隻是我們關注的一部分。三十五中地處濱河路與安長路交叉口,直線向東一百米就是市府廣場,人潮如織,許多早就過氣的老男人和老女人成天在那裏敲鑼打鼓,扭著秧歌賣弄遲到的風騷。市府的兩個門衛莊嚴地挺立著,用眼角的餘光欣賞著她們。他們還和我們一起欣賞著樂普生麵向廣場的超大電視上滾動播放的女性內衣廣告。他們還和我們一起看了一場中國與日本的足球對抗賽。隻是我沒看出來,他們臉上有什麼鮮明的表情。

一個下雨的上午,廣場上搞普法宣傳。野和尚和我無處躲雨,就借機去那些簇立有序的帳篷裏,谘詢法律專家們敲詐與搶奪與搶劫的構成要件和量刑區別。他們毫無提防,一個年輕的男律師口沫飛濺地給我們解釋半天,最後他發給我們兩張名片,囑咐我們回家一定要交給大人,有事一定隨時谘詢他,價格保證低廉。

就在同一個上午,我們回到觀察地點不久,親眼目睹了一場飛車搶奪案。兩名黑衣男子騎著摩托不緊不慢地跟在一位臀部肥大腰肢纖細走姿極其迷人的女性後麵。突然,他們加速衝了上去。然後女子被帶出很遠甩在地上,當我們的視線終於從匍匐在地的女人高高撅起的屁股上離開時,兩名男子已經無影無蹤了。

野和尚咂咂嘴說,你看。她真不錯。

我吞了吞口水說,是啊。真不錯。

野和尚說,這樣才夠男人。

我說,是啊。可惜,我們沒有摩托車。

野和尚扭頭看了半天,他的姿勢看上去古怪而艱難。終於,他回過頭來,用手往後隨便一指說,那裏更不錯。

我眯起眼睛看了交通銀行的門樓半天,堅定地點點頭。

幾天裏,我們還接受過幾次問卷調查,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女人遞給我們兩張表格,有關有線電視節目的意見。我輕聲問野和尚,你看過有線電視嗎?他說沒有。我也沒有。但我們還是填得很認真,也很緩慢,我們願意幫助這個女人,因為她邊千恩萬謝邊炙熱地注視著我們。還有兩次,一次關於老年人人壽保險,一次關於男性保健品。

除此之外,野和尚與我探討最多的是寺廟問題。他大手一揮,在濱河路與安長路交叉口上劃了一個大圓圈。他說,方大,你想,在這裏建一座寺廟會怎樣。我想了半天交叉口上寺廟的樣子,實在想不好,隻得說,那會阻擾交通的。野和尚看了不遠處騎在摩托上抽煙的交警一眼,點點頭說,其實就建在市府廣場上最好。與市府分庭抗禮。黃昏時徐緩的暮鍾會讓這座城市一地清涼,我就在七層樓塔之上清音誦經,不放磁帶,但用擴音器,我的聲音傳遍了肥城的每個角落。人們紛紛駐足聆聽,爭名逐利的世俗之心頓時消退。你可以想象……我說,想象個你大爺啊,老子們還要搶劫呢。

終於,在一個合適的傍晚,我們把紅色領頭羊和她的一群小姐妹堵在了學校門口西北側的牆角。我們掏出匕首,沒有吆喝兩句,她們就綿羊似的乖乖就範了。按照事先約定,我和野和尚掏她們口袋裏錢的同時,在每個女生的屁股上都狠狠地捏了一把。我如此向野和尚建議時,他反問我,為什麼不捏乳房非要捏屁股。我想了半天沒想出答案,隻好告訴他,我們這個年紀應該喜歡屁股。這或許就是他後來行事的理由。然後,我們就向市府廣場洶湧的人流中鑽去。我跑在後麵,看到野和尚背包裏的紙花撲騰撲騰地向外探頭探腦,就提醒他。他回過頭來,突然尖叫一聲,更快地向前奔。我扭回頭看見,一位身穿保安製服的人正舉著警棍向我們追來。

在距離市府廣場三裏的環城西路上,保安終於追上了我們。他警棍撐在樟樹幹上,彎著腰大口喘氣洋洋得意看著我們笑。野和尚突然大喝一聲,拔出匕首,擠出滿麵猙獰的表情,我也趕緊拔出匕首,吆喝著向他衝去。保安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們的匕首打落了。他又撿起來,在手裏扔來扔去說,兩把小匕首,也在老子胡一刀勉強逞能。他將兩把匕首都扔到護城河裏去了。隨著撲通兩聲響,野和尚蹭地跪下來。

這件事最終的結局是這樣的,我們把敲詐來的九百塊分了五百給胡一刀,並給他付了回程打的費。保安的真名就叫胡一刀,是我們有搶劫欲望卻絕不敢實施的濱河路交通銀行的保安。一來二往逐漸熟絡之後,在淩晨一點的大排檔上,酒過七八瓶,野和尚顯得胸有成竹,漫不經心地說出我們的計劃,立即被罵個狗血噴頭,理由是即使他胡一刀有這心思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敢動手,我們豈能起這種不自量力的歹念。但認識胡一刀畢竟是有些好處的,他和盤托出由他值班的時間,於是我們在此期間打劫女中學生並摸摸她們的屁股也就免去了後顧之憂。我們不用再擔心交通銀行保安們的正義感和無事生非。

幾個月過去,風聲日緊,經常有正兒八經的警察在我們麵前晃悠,還警告我們沒事趕快去上課,要謹防搶劫犯。而且這些女中學生要錢不要命,她們已經學會寧願把錢藏在課桌裏也不願攜帶在身上,難道她們不知道失落的敲詐犯謀不了財就會害命嗎?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想的。我向野和尚建議,要不我們將她們脫光了搜身,我相信她們身上某個地方一定還藏著錢。我說著就激動不已,滿臉紅漲。野和尚也很激動,他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說,我看可行。於是我們決定明天就開始實施,最後一票。

但當天晚上大排檔的例行分贓酒局上,一直收取他值班在崗費的胡一刀告訴我們說,他已經離開交通銀行了。具體原因他不願提及,但也不會很不光彩,因為他現在仍安然無恙地花我們的錢大口往嘴裏灌酒。總之,這項激動人心的超越金錢之上的計劃就這樣擱淺了。

當天晚上,我和野和尚商量著此後何去何從。我們把口袋裏的每分錢都掏出來,十塊五塊一塊五角一角還有硬幣分門別類。這麼長時間擔驚受怕的付出,野和尚還剩下七百二,我七百三。野和尚拿了我五塊錢。他說,他會代我捐給寺廟的。他還打算到池州的九華山碰碰運氣。

野和尚一走,我勢單力薄,隻能回歸以前的行業。我不再去殯儀館,春天到了,人死得越來越少了。而且看到那滿地散落的紙花,我說什麼都有點想念野和尚。我的活動範圍開始集中在火車站,偶爾興味索然時也在公交車的上下站,但這是新疆人的地盤,我跟他們幹了幾架,吃了一些虧,後來就發誓不再去了。

野和尚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歇業兩月有餘。用他的話說,我真是個奇怪的小偷。我的職業性質注定我必須出現在人群最擁擠的地方,逆著人流更容易下手。雖然同為小偷,但我由衷地瞧不起那種跟梢型的,我認為他們至多隻能稱為扒手。我和他們的區別是本質性的,類似於俠盜與毛賊的區別。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每個黃昏經過六孝口天橋時,我都會靜靜地站立一會兒,從頭到尾聽完一對聾啞父女二胡合奏的二泉映月,然後往錫碗裏扔幾塊硬幣,我施舍的比絕大部分人都多。說到底,人無善惡,隻是職業不同。

但我非常厭惡人,自從業以來,我一直保持著一個良好的習慣。一天隻幹一票,無論多少,得手後立刻奔回小黑屋子。然後洗手洗澡,用硫磺肥皂拚命搓揉全身上下每個部位尤其是手。並非如人們想象的洗去罪惡什麼的,我隻是想洗去與人群擠撞所帶來的肮髒。我總是選擇肥城最陳舊最破爛的房子住,單崗,雙裏街等等,三個月準時換地。我一概把它們稱之為小黑屋子。小黑屋子除掉外形,裏麵當然同樣肮髒無比,下水道堵塞以致蹲式馬桶衝不下去的事情也時常發生,所以經常臭氣衝天。臭氣擾民甚至會飄到臨街上,但我總會有解決辦法,除掉水外我不借助任何其他工具,高舉起水桶,舉過頭頂,飛流直下三千尺,十幾桶,幾十桶……就完滿解決了。沒有水解決不了的東西。如果哪天我堅持不住在房間裏出恭了一下,那麼我這天絕大部分時間就得用來衝馬桶。但小黑屋子裏總還有臭味,臭襪子,浸泡十幾天都沒洗的衣服,我撿回來作為盆景後來勢必腐爛的菜葉,沒有扔掉的堆在牆角的一次性飯盒,還有死老鼠的味道。隻是這些還不足夠擾民,尚無急於著手解決之必要。

其實我不怕擾民,我怕的是他們拽著居委會大媽來敲門,當然有時還來個把虛張聲勢的其實一拳就可以撂倒的協警。如果老鼠也有人類的心靈,我想它們一定對我懷揣著一顆感恩之心。我的小黑屋子是他們養老的絕佳聖地,隻要它們不趕我走,我就不會驅逐它們。天將黑的時分,室內光線迷蒙不清,蝸居了一天的老鼠們一般都樂於此刻出來放風。我躲在蚊帳裏,雙目炯炯地欣賞著它們追逐、打鬧。它們其實是一種挺仁義的動物,我觀察它們有幾年之久,它們也在我麵前盡情撒歡,毫無隱私可言,但我一次也沒看見一隻老鼠吃另一隻死老鼠,即使活著的新鮮的也不吃。我不得不說,這點它們比被我偷掉錢包的那些人要好得多。總之,我們相安無事。在野和尚有次滿麵光彩口沫飛濺地暢談他的真和尚的理想之後,問我的理想是什麼,我脫口而出,寫本研究老鼠的動物學專著。實踐出真知,沒有人會比我對老鼠更有實踐性,因此我敢說沒人會比我寫出的專著更專著。我還對野和尚引用了句名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我沒有資本去發現人們都認為美的美,我也並非刻意,但我確實在與老鼠的互不侵犯的相處中發現了萬事均不計較的平和之美。我可以說,之所以如今依然從事小偷職業,至少有一部分緣由是因為老鼠們的生老病死及傳宗接代於我而言,仍舊是個謎。

我一年四季躲在蚊帳裏當然是為了提防蟑螂和蚊子、甲殼蟲之類的飛蟲。在我的小黑屋裏,它們似乎一年四季都永久地存活。它們都是那麼相似,我實在弄不清三個月前出現的那隻今晚是不是又出現了。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將一千片樹葉放在你麵前,你會找到各自的不同,但如果在你麵前放一千隻蟑螂、蚊子或甲殼蟲,我相信你絕對不能。我從沒有把它們清除出小黑屋的計劃,因為有時候,早晨醒來,陽光一視同仁地照射進小黑屋子,看到掛滿蚊帳的在陽光中五顏六色閃閃發光的甲殼蟲,也不失為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而且,不會讓我感覺到很孤獨,雖然為了生存我馬上又要投進人流中去。

我的蚊帳是肥城市場上能買到的最貴重最高檔最堅實的蚊帳,同時符合三最標準的還有我的牙刷、牙缸、毛巾、香皂和硫磺皂等。它們都被藏在我的蚊帳裏,保持絕對的清潔。整個小黑屋子,隻有它們我從不願與蟑螂、蚊子或甲殼蟲分享。就這樣,野和尚有次攻擊說我有潔癖。一點都不假,我不認為這是對我的謬讚。野和尚攻擊我的那次是他說他累了非常想到我的蚊帳裏躺會,我們拉扯了很久以致最後我把他轟出門去。那是一個絕對私人的空間,不容侵犯。不僅粗魯肮髒的野和尚不行,連白白淨淨甚至可以說有那麼點玉樹臨風俠骨柔腸的土匪也不行。甚至連外表始終保持絕對幹淨頭發梳得齊齊整整從不亂掉頭發、打扮妖豔、香氣撲鼻的毛毛也不行。在毛毛與我們三人同時保持曖昧關係的時候,我即使在野和尚肮髒的屋子裏的肮髒的床上與她幹事,也不願邀請或者允許她入侵我的蚊帳。野和尚還看著滿地的老鼠屎、各種含義複雜的水漬攻擊我說,他絕對想不到。我對此嗤之以鼻,都懶得反擊他我對他的理想的很不以為然,對他真當了真和尚以後想幹什麼也想不到。我沒說出口是因為我覺得人與人互相理解起來有多困難,感同身受絕對不可能,隻能求同存異。

另外,小偷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職業。我刺激了消費,因為我劃破了許多包。包對現代男人和女人就像古時相公和小姐們手中搖著的裝模作樣的折扇和手絹一樣。當然,我還偷了一些金銀首飾、銀行卡和身份證之類。我沒有想過要還給他們。這些她們都得去重買或重辦。因此似乎可說,某一天如果小偷突然絕跡了,GDP必然暴跌一成。不過,最有趣的是可以表征人民幣之外的東西。如胸罩的透明膠帶,甚至布料極其儉省的薄如蟬翼的內褲。我在一隻錢包裏發現了一疊洗浴場所的收費單據,看來,那個不幸的家夥居然二十七天連續去,每次都消費了三百九十四元,幸好還有一匝贈券,免去了我望洋興歎之苦。我便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也去宜池路的那家洗浴場所消費三百九十四元。實踐才讓我從揣測這個數字所代表的含義而產生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道歉信、高利貸借條或者離婚協議、刑事判決書之類。當然,最讓人眉開眼笑的是偷到一份情書。在偶爾令人失落的黃昏,我閉上眼睛躺在光線迷蒙的蚊帳裏,想象著那是一個具有良好古代文化修養的女人寫給我的。我有個不好的對小偷職業來說非常忌諱的習慣,我總是把這些保存好,比如把情書隨手夾在一本時裝雜誌裏。我幹完一大票後,總是會去天豐縣的鄉下住上一陣子。我經常選擇租住老人的房屋。我喜歡她們把我看成一個伴,讓我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並且她們從不叨擾我,她們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相比洶湧的人流而言才稱不上叨擾呢。有一天黃昏,我蹲在灶後幫一位老大娘扯風箱,隨手翻時裝雜誌,猛然跌落出一份情書,我借著灶裏火紅的光線忐忑不安又洶湧澎湃地一口氣看完,滿心感動,我想起了中學時代暗戀過的那個女孩,字體相像,而且模糊的用語使情節那麼類似,我深悔遲至今日才發現她寫給我的情書。我為此激動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晨才猛然醒悟到那是偷來的。

所謂幹了一大票,是以五百為底線,一次得手在這個數額以上。在公交車上擠得屁股挨屁股時,我經常會聽到人們討論說現在工作真累,生活真煩心。他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工資有學曆有醫療和養老保險,有銀行卡,還有錢包。而且,警察是保護他們的,卻四處抓捕我。銀行卡對我而言是廢物,因此我痛恨所有的銀行,後來這種恨意轉嫁到銀行保安胡一刀的身上,我沒用個人的錢請他吃過一次飯,還經常惡語相向,直至他被銀行辭退,我的恨意立消。而且,我為自己的收獲不能交稅很是懊惱。由此可見,人類的恨與愛一樣,多麼奇妙。

野和尚從九華山回來時,我正處於幹了一大票後的休假期,由於這次票幹得特別大,我的假便休得特別長。但野和尚總有辦法找到我。不是因為他有狗一般靈巧的鼻子,而是他隻要周五晚八點出現在天豐縣唯一一家傣妹麻辣涮店裏,準能逮住我。這是我不多的生活興趣之一,也是與人類保持近距離接觸的唯一正常方式。

野和尚並沒有給我帶來有關他理想的好消息,而且他還破了我從不在傣妹這樣屬於我私人的場所請人吃飯的戒條。野和尚有次死皮賴臉地追問我為什麼,我隻好很無奈地告訴他,不隻是真和尚才有戒律。看著他誠懇受教的模樣,我就隻得又意興闌珊地加了句,你去不去寺廟其實隻是個形式,你放下這樣偏狂的妄念才能成為真正的和尚。我看著他直發笑,他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現在,野和尚撲騰一聲坐到我對麵,極其靜默地等傣妹們拿來碗筷後,便反客為主,在不停地往自己碗裏夾羊肉卷、豬肉圓的同時,還不停地往我碗裏夾品種繁多的蔬菜。他灌下去一大杯啤酒後,把杯子用力地頓在桌子上,漏勺都被他震到鴛鴦鍋裏了。但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睥了一眼,便大發感慨了。

要說九華山也真是的,野和尚說,破廟幾座,還收什麼門票費。我寧可花錢去看小姐,雖然我是想當真和尚,但我可不想花錢去看什麼禿驢,所以我就……

所以野和尚就和看柵欄門的檢票員爭論,說拜佛不能收門票,一心向善怎麼可以收錢呢,佛知道肯定會生氣的。檢票員根本不睬他,即使他說佛知道後會氣瘋了也沒用。最後檢票員倒把野和尚當成了瘋子,叫來兩個佛的保安直接一左一右把他架到山腳。野和尚說他這次總算坐了一回人轎。野和尚其實是了解的,我們到動物園看老虎,老虎不要錢的,但我們得買門票,我們去山上看風景看雨看霧看閃電看落陽甚至隻是看天空,它們都不要錢的,但我們得買門票,依此類推,佛雖然不要錢,但看佛要買門票早已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了。

但野和尚之所以還是野和尚,就是因為他認為看佛買門票是不道德的,是可恥的,買了就是助紂為虐,會玷汙了他和佛的佛性。我問野和尚,如果他成了一個真和尚,別人來他所在寺廟的山上看佛,要不要買門票呢。野和尚想了半天,決定不回答。在野和尚對佛的保安狂吼他的真和尚理想後,佛的保安也如此求問,野和尚也決定不回答。於是,野和尚還在柵欄門前轉悠,隻是不敢太靠近,畢竟人轎的滋味也不太美妙,野和尚還擔心下一次目的地不是山腳,而是公安局。如果因為一心求佛卻進了公安局,對一個立誌成為真和尚的野和尚來說,那無疑是醜大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滿臉朝聖虔誠的野和尚滿山腳轉悠,終於在後山一小戶人家牆後發現了一條秘密通道。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各種各樣的秘密通道,拜佛自然也例外不了。不幸的是,那天下大雨,但滿心狂喜的野和尚再也等待不了了,他立即抬腳而上。雨中登九華山的野和尚不僅被淋成了落湯雞,而且幾次在茂密的竹林裏被夾住出不來。眾所周知,秘密通道總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天給野和尚的感覺是從有天開始天就一直在下雨,另外,這個世界上除掉竹子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野和尚終於在黃昏時登上了主峰頂,這時太陽也出來了。野和尚沒有慌進寺門,他又從背包裏把透濕的吳言生的《禪的智慧》翻出來溫習一遍,防止住持考校他。但他始終找不到可以與住持一談的東西。野和尚遙望夕陽冥思半晌,搜腸刮肚之後決定講以下兩個故事。一是野和尚會突如其來地問住持,我今天來的路上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特出一謎以求教大師。然後野和尚不管住持如何反應都會說,什麼團團轉。如果住持立即說,隻因繩未斷,那就達到一半目的了。二是野和尚會說一個小和尚打醬油的故事,大意是小和尚經師傅吩咐下山打醬油,師傅說醬油不準撒掉一滴,於是小和尚回山的路上老是專心於手中的油碗,卻一路潑潑灑灑,臨進寺門還跌了一跤,連油碗都摔碎了。小和尚重又下山打醬油,回山的路上卻心有旁騖,不再專注手中的油碗,於是醬油一滴沒撒。一旦野和尚說完,住持便會意地說人不可我執,那麼野和尚的目的就全部達到了,既表明他有慧根,又說明住持是個有學識的可靠住持。想及此,野和尚興奮無比,便一路狂奔直撲住持的禪房。在狂奔的過程中,也許是速度讓野和尚又靈感閃現,他又想起了以前看過的其他故事,比如老和尚和小和尚過河,老和尚背著一位不會水的女施主過河,過河後五十裏小和尚還問及此事。再比如某企業讓應聘者在寺廟裏賣梳子,這個至少能體現出野和尚有能力讓本寺發展壯大,更會弘揚無邊佛法。諸如此類的野和尚都打算一股腦兒地和住持探討下。狂奔中,野和尚已經能想象出,明天早上自己就禿著腦袋和眾多也禿著腦袋的和尚們一起麵向佛像背對青山綠水敲著木魚的情形了,那才真讓他感到生之幸福。

野和尚不費吹灰之力就撲進住持的禪房裏。據野和尚後來了解,原因有二,一是那天好像是什麼節日,全寺和尚聚餐,所以中途沒人出來阻擋他,而住持已經發表完開場演講並中途退席回到了自己禪房裏吃小灶。二是現在寺廟也和政府機關一樣,局長副局長辦公室財務處的門上都掛著牌子,住持的門上自然也掛著類似的一個。

住持正在飯後心滿意足地打坐,對突然跳進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吃驚不小。在略為禮節性的寒暄之後——野和尚解釋說,如此是因為那天前來向佛表達敬意的人真多,誰也不知誰的來頭,何況在佛的麵前眾生平等——不用住持旁敲側擊地打聽,野和尚便直抒胸臆,懇求住持一定要成全他,讓他成為一名真和尚。這種說法是有語境的,住持即使佛附其身,也一時難以理解。於是野和尚便隻好從他未到這個世界上時講起,把他的家珍如數抖落出來。野和尚講得既沉痛又傷感,並穿插著幾次言明如今就快實現偉大的終生理想的激動。住持聽到中間就一心閉目打坐,從他抖動的胡須野和尚能看出來他並沒有睡著。那一刻,野和尚產生了一個強烈的疑問,和尚們不留頭發,為什麼會留胡子。胡子難道不也代表了塵根、欲望和煩惱嗎?他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住持眼睛都沒有睜開。野和尚沒什麼可講的了,他短暫的一生和偉大的理想用一個小時就講完了,但他不想冷場——他一直跟我們說他其實是個好熱鬧的人——於是他隻好又重點剖析了下他對自己偉大的終生理想的認識和感悟,並且還附帶評判了下我,說整日與小偷為伍,他感到莫大的與日俱增的罪惡,現在他要乘風華正茂時就洗去這些罪惡。野和尚又絮絮叨叨講了半個小時,住持仍然沒有睜開眼。野和尚認為這是表明自己還沒有講夠,他突然想起要講講剛才回憶起的那些故事,但又覺得現在自己已是低住持幾等的弟子,探討的身份不合適了。實在沒什麼可講的了,野和尚便賊眉鼠眼地四處瞅。他納悶,為什麼頭頂有電燈,卻非點蠟燭,為什麼屋裏有靠椅,住持卻非盤腿坐在蒲墊上。他還看到南牆角的檀木衣架上掛著一套西裝。又過了十幾分鍾,住持終於睜開眼,詢問野和尚還有什麼需要講的。野和尚滿臉虔誠地說沒了。住持便從懷裏掏出一個手機,言簡意賅聲音低沉地打了一個電話。沒過一分鍾,就一路小跑來一個魁梧的中年和尚,把野和尚領走了。

中年和尚類似於政府機關裏對外聯絡處處長的角色,他首先領野和尚去了食堂。中年和尚讓野和尚先付二十塊錢,並主動拿出菜單給他看了一眼,還周到地解釋說,一般男施主來都隻收這個價,其實許多原料從山下運上來本錢很大,承包電纜的公司知道他們非坐不可,就黑心要價。說得野和尚義憤填膺,極爽快地掏了五十塊,讓他不用找了。飯飽後的野和尚連口追問明天在哪裏剃度,一開始自己該幹些什麼好。中年和尚隻是笑而不答。他耐心地帶領著野和尚寺前寺後參觀,在一些張貼著感謝信或告示的立柱前他會停下來說,小施主,你看,上海浦東區牛總上周特地親自趕來捐了一萬斤大米,兩個月前他就捐過,但已經被我們揭掉了,因為多得貼不完,我們隻得忍痛割愛挪地方,向佛宣告更多的施主的善心。他基本兩個月就捐一次,自己來或派專人來。在另一處他說,小施主,你看,這是美國馬思爾錢施主的,他捐了五千斤香油。還有很多很多,一般夠上一定標準的我們才能張貼出來。住持交代的,一定要發自肺腑地感恩。為此,我們還專門設了一個宣傳部門,單就書寫張貼的事情就夠他們忙活的了,但最近住持又要求他們和池州晚報聯係下,準備開辟專欄來弘揚佛法並向這些施主致以佛的謝意。在一座類似會議室的房內,野和尚看到一副標語,大意是,眾僧眾,本寺自開創以來,就廣結善緣,廣受布施,爾等當誠心感恩,並將感恩化為投身於創建本寺品牌的強大動力。如此沒完沒了地參觀近兩個小時後,中年和尚終於總結道,小施主,你看,你年紀尚幼,目前自無能力為佛作多大貢獻,但你一定要堅持一顆樂善好施的本心,將來才可在佛前大有作為。

野和尚聽著有些不太對勁,想提醒他自己是來當真和尚的,但雨中爬了一天的山,實在太困了,不想再解釋,一切留待明天再說吧。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問,我今晚睡哪。中年和尚掐指一算說,現在隻有三等禪房剩一個高鋪了,八十一晚。野和尚實在太乏了,隻得嗬欠連天地交了錢。即使在這樣的困頓之中,野和尚仍然靈光乍現地問了個問題,寺裏修行的人這麼少,施主們捐了那麼多米和油,吃不完怎麼辦。中年和尚臉色瞬間一沉,即使在黑暗中也虎虎生威,野和尚便不敢再囉嗦了。

野和尚在八人一間的三等禪房裏熬了一夜。他一躺下反而就沒睡意了,床墊是麥秸上鋪了一層薄床單,麥秸應該經年累月沒有更換,有的已經即將腐爛,卻仍然散發出濃烈的灰塵味。最要命的是他蓋的薄被居然有一種若有似無的狐臭。沒有睡意的野和尚就想找另外七個人中的某一個聊聊天,正好門右側牆上有一根粗壯的蠟燭,在深山古寺裏,與一個或許有同樣朝聖心理的陌生人秉燭夜談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他睜大眼睛逐一審視,卻發現一件奇特的令人十分震驚的事情,原來禪房裏和國際青年旅社一樣,也實行男女混居。野和尚很失望,因為另外七人有四人在拚命呼嚕,三人在瞪大眼睛想心事,他們都擺出一副不願被打擾的尊容。野和尚經過耐心細致地比較,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他東邊下鋪上的那個頭發十分溫柔地拖在地上的年輕女人打得最響。野和尚也隻好想心事,他一開始想的是剛才的問題,他得出兩種可靠的答案,一是有如此多香客上山,食堂生意自是不錯。但再吃也吃不完那麼多,便隻有另外一種也是唯一合理的選擇,那就是賣。野和尚轉念又想,賣得的錢總不能放在保險櫃裏,或者存在銀行,因為那會貶值,隻能投資,最好的辦法也就是搞固定資產,建更多的寺廟,連鎖寺廟屬最佳理財方式。想及此,野和尚對這個問題便豁然開朗了。他便去想另外一個問題,從淩晨一點到四點,他想的都是,他如何青燈木魚,他父母如何從山腳交了門票費一路哭上山來乞求他回去,他都不為所動。他一開始還從容地勸誡父母看破紅塵,或者跟他們再次略微闡述一下自己偉大的終生理想,後來看到孺子孺女實在不可教也,就懶得跟他們再廢話了,隻給他們留下一道決絕的背影。哪怕後來,父母使出最後絕招,從村裏花錢雇來一批年芳三八的美麗女人,其中還有幾個他從小就心儀已久的大屁股女人,在他麵前一字排開,都極盡妖媚之態,他逐一緩慢審視之後,輕吐一句,我不可能再為你們傳宗接代了,然後就閉目輕敲木魚,不再啟口。野和尚想得很深入,還構思了許多更黃色的細節,所以足足想了三個小時。四點時,他決定不想了,於是便去寺外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