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北方的天還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李自成的人馬就踏著微微的星光,靜悄悄地向北出發。
總哨劉宗敏同郝搖旗、劉芳亮、袁宗第等幾員大將,率領著三十幾員偏將,四千多名精挑細選的士兵走在前邊。李過和田見秀率領著二十幾位偏將和三千多名士兵斷後。高一功率領著十幾員偏將和兩千多名士兵、二百多名孩兒兵,護著老營。闖王帶著他的親兵和一部分戰將,和剩下的所有戰兵走在前隊和老營之間。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高一功的妻子,李過的妻子和養子李來亨,還有很多將校的眷屬以及保護眷屬的親兵,都騎著馬隨老營前進。
駝背向導騎在一匹青灰大走騾上,戴一頂從父親傳下來的醬色破氈帽,身上穿著闖王昨晚送給他的舊棉袍,敞著扣子,腰裏束一根用各種破布條擰成的粗繩於,在磨斷的地方打著疙瘩。家裏沒有別的幹糧可帶,他在懷裏揣著兩個柿子麵窩窩頭。束腰的繩子上,左邊插著大鐮刀,背後插一把砍柴的短柄利斧。惹人注目的是,他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拿著一根五尺長的櫟木棍子。這棍子顯然使用不少年月,磨得溜光。他年輕時替財主放過騾馬,所以如今騎在大走騾上一點也不外行。他的大半輩子是在財主們的腳底下生活過來的,簡直連豬狗也不如;直到今天早晨,他騎上大青騾,走在大將袁宗第的麵前,背後跟著闖王的大軍,而袁宗第和弟兄們都對他親親熱熱,他才第一次感覺著自己活得像一個人,活得有意思,眉頭開始舒展了。
袁宗第原來聽說這個駝背莊稼漢是個整天不說三句話的人,也沒有多跟他說話。走著走著,忽然隔著山頭傳過來驢子叫聲,袁宗第忍不住問:
“老鄉,山那邊是什麼地方?”
“你可是問的長脖子叫的地方?”駝背回頭問,吐字稍微有點慢,可並不結巴“對,什麼地方?”
“那就是陳家灣。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陳家灣,也叫陳家寨,正是這次自己等研究之後所要取得的目標,據說,陳家寨是百年老寨,陳家在這裏經營百年,寨子裏的積蓄堆積如山,正是自己這支隊伍急需的所在,拿下他,自己等就有了錢糧,就可以立足一地,練出一支強軍。現在,眼看著就要到達,一直默不作聲的劉忠敏沒來由的一陣緊張,這種緊張就連在麵對官軍千軍萬馬,麵對呂世強悍槍兵也沒有過。
“鄉勇多麼?”
“不多。”
“寨子上的火器榆木噴多嗎?”
“不少。”駝背回憶著道:‘但是,那些玩意不是一般人能擺弄的,所以也不怎麼可怕。”駝背回頭笑一笑,歎口氣說:“老娘還沒下世,沒人照料,要不是這,將爺,別看我有把年紀,龜孫才不跟著你們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們都對他發生興趣,打算勸他入夥,一道往河南。有人問他:
“老鄉,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駝背有點吃驚,笑著間:“兄弟,你說話不忌諱麼?”
“俺們不在乎。”那個弟兄回答說。
“嘿!嘿!還是忌諱一點好。”駝背又說:“往河南的條子麼,不多熟。要是熟,我準定還給你們帶條子,帶到天邊我也高興。”駝背老人盡一切解數迎合著自己帶路的這些杆子,生怕一個不好,自己便成了刀下鬼。
弟兄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麼愛說黑話。原來本地杆子和各地農民隊伍中都有許多詞彙是犯忌諱的,用另外創造的詞彙代替,一代代流傳下來,叫做黑話。例如路和敗露的露字同音,說成條子,帶路的向導叫做帶條子的;飯和犯同音,說成瓤子,而吃飯就叫做填瓤子;雞和急同音,雞子說成尖嘴子,雞叫說成尖嘴子放氣;鴨和押同音,鴨子說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詞彙並不為聲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詞彙代替,例如把狗說成皮子,狗叫說成皮子炸;小河說成帶子;橋說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類詞彙忌諱較嚴,後一類可以馬虎。李自成的農民軍早已“正規化”,不大講究這種忌諱;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將領,更少忌諱。如果他們有時也把路說成條子,那不過是順應下級弟兄們的習慣罷了。駝背老頭以為闖王的人馬也像別家的人馬一樣說話有許多忌諱,尤其在這樣危險時候,說話更得特別留神,不可“放快”,所以他特別謹慎。
聽見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奇怪於自己這時候領的這些杆子,的確與其他杆子有所不同,對自己村上回去的鄉親,不但沒有裹挾打罵,反而或多或少的給了些銀錢糧食,尤其他們也自稱闖王,但是,以自己走南闖北的經驗見識,尤其是自己曾經偷偷跑去陝西走私些土豆時候見到的真正闖軍,判斷出,這支隊伍絕對不是真正的闖軍,繼而在心裏說:“人家闖王的人馬跟你們杆子不同啊!可惜自己命不好,若是生在陝西,說不得也是十幾畝好田,做工再有些工錢的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