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我們為什麼挨罵(1 / 1)

晚上我陪著楊部長睡一個房間。也就是說,我隔壁的床上,睡了一個正處級的大幹部。我好忐忑。

鐵路本是由部隊轉建製而來,沿襲了部隊的管理方式,內部等級森嚴。下級見了上級,芝麻大點的事情,動不動都是彙報彙報的,一本正經得讓人感覺好笑。處在這樣一個文化氛圍內,我自然感同身受到級別的崇高和威嚴。

楊部長的指甲進行了徹底消毒處理,創麵已不像先前剛砸傷時那麼難看了。楊部長猛地倒下的時刻,我去扶他,等到脫了他的襪子,發現指甲上血肉模糊一大片,我嚇得差點暈過去。隻記得懵地一下,大腦一片空白,慌慌的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經過處理後的大拇指恢複了原來的陳色,沒有了血跡斑斑,隻是紅腫發胖,砸碎的指甲片兒歪七扭八躺指頭上,十分難看。本來醫院堅持要給包紮起來,楊部長嫌透氣性不好,就死活沒讓包,說多和空氣接觸接觸,容易結痂,也好隨時觀察傷口恢複情況。小護士給楊部長掛上了鹽水,我坐在一邊的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和楊部長聊天。

這個時候,我已經從起初的忙亂和慌張中恢複了平靜,喝了一口泡好的濃茶,靜靜地聽著、看著白色吊瓶裏鹽水往下嘀嗒,覺得之前慌裏慌張和不知所措著實顯得有些可笑。倒是楊部長這麼大年紀,真是見過世麵的人。從頭到尾,他一直保持出奇的鎮靜。

現在想想,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就是腳趾頭被砸傷了屁大點的小事兒,分局的書記、宣傳部長,鐵路醫院的院長、書記,人民醫院的高級專家全部都驚動了。

大家自覺把楊部長的腳趾頭當作一件非常了不得的、耽擱不起的政治事件,隨即所有和他們有關聯的社會資源被廣泛調動,許多有關和無關,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自發停下手頭的工作,整個社會運轉係統開始圍繞楊部長的腳趾頭協調動作起來。一級一級地指示,一次一次地召開會議,和應對國家大事一樣層層部署研究,直至最後拿出合適、妥帖的處理方案。

我們從小到大,多少不等,大大小小都經曆過比楊部長的腳趾頭要嚴重得多的事件,但是無論情況多麼緊急,事態多麼嚴重,因為你身體的本身和你周圍的力量距離社會運轉係統的樞紐太遠,所以樞紐的溫暖是不會散發到你的身上。

比方說,大約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得了闌尾炎,就是下腹疼。剛開始沒注意,吃點土黴素消炎。後來,炎症控製不住,接下來的幾天疼得用手壓住肚子,在床上打滾。父母慌得沒有主張,把我送到了天橋區的人民醫院。

做檢查的時候,排隊的人很多。我疼得已經不能站立,痛苦地捂住肚子在地下蹲著,嘴裏“媽媽娘”地扶著走廊的木頭椅子哭嚎,但是前麵沒有一個人讓著我,雖然他們的疼痛並不明顯。但是所有到醫院的人無不被這樣或那樣的病痛所糾纏,大家都想著搶先一步上機器檢查,至於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誰認得誰?

母親含著淚花哀求前麵幾個看上去比較好說話的人,想請他們通融通融插個隊,但是他們一個個麵無表情。母親說話的時候,他們像個紙片人一樣,目光注視著別處,根本不接母親的話。

等我後來到了X光機位的時候,已經疼得快背過氣去,根本站不起來。就這樣的情況,做檢查的大夫脾氣依然不好,不耐煩地催著讓我們動作迅速一點,快點脫了衣服,把姿勢擺正。再耽誤功夫,就要請我們走人,他要接著檢查下一個了。父母一邊一個,像抓住一個嚇得抖篩子一樣渾身亂顫的小偷,他們緊緊駕著我,堅持著檢查完。由於檢查時耽誤了一刻兒功夫,外麵已經罵聲四起了。

我們為什麼挨罵,因為我們的位置距離中心實在太遠了,中心的光和熱是有限的,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點有限的光熱不會輻射到社會的每個階層。正如地球因為和太陽成了鄰居,有了合適的距離,所以能夠感受它體貼的溫度。但是浩渺的銀河當中,有數以萬計大小不等的行星因為時空的遙遠,而隻能淒冷地在一邊自轉神傷。整個宇宙都是不平等的,何況在宇宙麵前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的螻蟻一樣的平凡人類。

一晚無事。院長還親自送來一副非常輕便的鋁合金拐杖,說是如果不方便,可以拄著拐在醫院裏活動。這個東西用不著,醫院太誇張了,楊部長腿上骨頭並沒有傷著。但是大拇指紅腫,穿鞋不方便,因而我到外麵超市裏買了一個超大的脫鞋給他用。

晚上要起身到衛生間方便的時候,我想扶著他。但是楊部長一擺手,說不用,我自己來。他堅持著自己挪動,用好腿使勁,單腿跳著去了衛生間,解決個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