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臉痛苦,井長潔覺得平衡了一些。
“小潔,你們交往很久了嗎?有沒有結婚的打算?”前男友沒話找話說。
“我才二十四歲,現在結婚太早了吧!”她敬謝不敏。
“不早-!”同桌的朋友拍拍前男友的肩膀笑道:“阿誌已經結婚了。”
她驚呆了。
啊?啊?啊……啊──心裏連續狂叫數聲。
“啊?”出口來,隻是一句幾乎斷氣的輕鳴。
“我去年結婚的,當時你不在國內,所以沒放帖子給你。”前男友靦腆地抓抓頭發。“小孩兩個月後就出生了。”
“啊?”她的喉嚨仿佛被人焰住。
“請問一下,您今年貴庚?”海爾感興趣地問。
“我大潔依一歲。”前男友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現在人都流行晚婚,可是早一點結也不錯。我遇到對的女人,就趕快訂下來了。”
她呆呆望著一臉笑意的前男友。他跟海爾同年,居然已經結婚了。
不──不不不,眼前這個人一定不是她前任男友,他被外星人附身了!這個居家男人,標準爸爸,完全不像她當年交往的那個痞子啊!
“那個……我……我們還有事、我們先離開!”她茫然無措,硬拉著海爾站起來。“嗯,呃……恭喜你!新婚快樂……也不算新婚,我是說……祝你喜獲麟兒。”
“那麼,各位……”海爾還想講幾句場麵話。
“走!快走!”
井長潔硬揪著他,落荒而逃。
“我的天哪!他結婚了!你能相信嗎?我印象中那個吊兒郎當,浮誇不實的家夥,現在已經是一家之主,當上爸爸了!”
淡水河中,夜燈蕩漾,沒有回應。
“你的反應活像已婚人士身上全帶了病毒。”海爾將一顆小圓石扔進夜濤裏。
“在我心裏,他們確實是的。”她坐在河堤上,望著擾亂波心的長風,風定心不止。
“難道你從未想過,我們倆持續交往下去,總有一天也會結婚?”藍眸在月夜下變成深墨色的海。
“老實說,沒有。”
“為什麼?”他仍然輕鬆,再丟一顆石頭進水裏。
“海爾,你……你該不會認真想要娶我吧?”她有些怕怕的看著他。
“想聽實話嗎?”他輕撫她的臉頰。
不想。
“嗯。”她硬著頭皮點下去。
“是的,我想過。”他溫柔地輕撫她的臉頰。“我想過要和你結婚,我想過讓你為我生孩子,我想過我們一家人一起到牙買加度假、到加拿大滑雪。我甚至想過──當你賴床而傭人又生病請假的時候,我應該做什麼早餐給孩子們吃。”
井長潔呆住了。結婚?孩子?一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反正事情還早得很,以後有機會再說。”他安撫道,完全不想強迫她。
但是她不要他這樣!她不要他為自己著想。
過去的日子以來,有一道輕紗一直掩在那裏,將幕後的難題藏得若隱若現。她一直在回避掀起紗簾的那一刻。直到這一刻為止。
再不能逃跑了。該是麵對現實的時候,她知道。
“海爾,我們還這麼年輕,我們負擔得起婚姻嗎?”她茫然望著遠方燈火。“你看看我們身邊的大人,你父母、我父母,沒有一個人的婚姻有好下場的。”
“我們並不一定會與他們相同。”
“但是,我們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她必須深呼吸好幾口氣,才能平息胸口的慌亂感。“你我都知道政策聯姻會帶來多麼冰冷的家庭生活。你的父親起碼還有勇氣離婚另娶,我的父母這方,若非我母親早亡,他們可能會礙於地位和形象一輩子僵持下去,而最後受苦的人,還不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
“你太悲觀了,上一代的婚姻不幸福,不表示我們這一代曆史也會重演。”就因為殷鑒不遠,所以他們更懂得避免。
“為什麼不呢?有任何原因說服我們,我們比那些大人更好嗎?比他們更完美、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不搞砸自己的人生?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個社會的佼佼者,連他們都搞不好自己的婚姻了,憑我們初出茅廬的兩個小鬼,有哪一點能做得比他們更成功?”
“你說得對,哪天我們結了婚,或許不到兩年就離婚了;也或者我明天就出車禍,後天便不在人間,甚至連結婚與否都不必考慮。”他輕扯她柔亮的大波浪。“未來有太多的不確定,但是,這就是生命有趣的地方,不是嗎?它可以變得更壞,但是它也可以變得更好。”
他的回應,不知怎地,讓她更加心慌。她投入他的懷裏,不敢再看那雙深邃溫柔的藍眼睛。
“我不知道……海爾……”
感情上知道自己眷戀這片胸膛,理智卻一直將她往後拉,阻止她再往前走一步。
她不喜歡這樣!
他才應該是那個避婚姻如蛇蠍的人,正常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為什麼反過來了?
她不喜歡這樣!
“你繼續當壞人好不好?繼續眼高於頂,堅持你的白種人自大論!”她緊緊埋在他懷中。隔著薄薄的衣服,他隱約感覺到胸口有微熱的濕意。
“那些話是說來氣你的!我並不真的這麼想,起碼從愚蠢的高中時期過完之後就沒有了。”他無奈道。
“那你就繼續氣我嘛!我寧願你氣我,都好過現在這樣……這樣……逆來順受。”她的哽咽聲更明顯了。
“我猜羅傑的話終究應驗了,或許他該改行去當靈媒才對。”他莞爾一笑。
“這關羅傑什麼事?”她吸吸鼻子抬起頭。
海爾吻掉她頰上的淚痕。“他說,有一天我會明白,愛情與膚色沒有絕對的關聯。”
“愛情……”她盯著他的胸口呢喃。
“好了,先別為這件事煩心。”海爾親吻她的太陽穴。“我們還可以在台灣廝混一陣子,等我休完年假回美國去,我們再來處理這個問題。總之,你若不想結婚,沒有人能強迫你的。”
他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擺出傲慢的那一麵開始罵人?
“海爾……你害我好難過。”她又埋回他的懷裏。
他吻著她的發心,她的臉頰,用不再隱藏的愛意圈裹住她。
“潔依?”
“嗯?”她的回應含著鼻音。
“我們也是大人了。”
她細細端詳他的睡顏。
似乎不久前,他也曾經這麼端詳過她。
厚重的窗簾掩去大部分的晨光,他的五官顯得更是凹凸分明。
他的眉形似兩柄金色的鐮刀,即使放鬆的時候,也像眉心微挑的樣子,有一種天生的傲慢。
他的鼻,挺峻直峭,鼻梁中央有一處小凸起。麥家最讓她欣羨的外貌特征,就是這挺鼻管了。
他的唇有些薄,不笑時看起來便很嚴苛,一笑起來……呃,還是跟他的眉毛一樣,總覺得帶點高傲勁兒。
他的臉頰瘦長,很有英國貴族那種優雅的調調,耳垂飽滿而服貼著頭形,是東方人會喜歡的那種帶福相。
這是一張好看的臉,不平易近人,總是輕傲睥睨,但是一張好看的臉。
童年的一切流過。
他們初識、惡搞對方、分離、重逢、相戀,然後──相守?
若是此刻的她跳上時光機,回到中學時期,告訴那個憤世嫉俗的小潔依:“嗨,我是你,有一天,你會和你現在最討厭的這個海爾談戀愛。”小潔依八成會回啐她一口吧?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
但是,我們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她想起自己昨夜說的話。
他們真的和父母那一輩很相像嗎?那些“大人”也和他們一樣,從青春期便相識,逐漸了解對方,進而──愛上對方?
沒有的。他們略過了那些步驟,直接跳進禮堂裏,跳進冰冷的婚姻。
她和海爾不會這樣。她為什麼要一直推開他,不敢承認──其實,她是愛他的呢?
井長潔坐在床尾,靜靜探視這張深沉的睡顏。
她是愛他的──這句話不斷在心中回響,越來越大聲。
她是愛他的!她是愛他的!
而他的許多作為也早就說明了相同的意緒,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他也是愛她的。
她真的要不斷的推開他,直到有朝一日,他們兩人都疲憊不堪,決定把過往的所有痕跡全部切斷嗎?她可以忍受生命中不再有他的日子嗎?井長潔為這個遠景悚然一驚。
或許,她是該做點什麼了……她從來不是個膽小鬼!
海爾在沉眠中,突然覺得鼻頭癢了一癢。他咕噥一聲,舉手撥開。
被握進一隻軟綿綿的手中。
他眨開眼瞼,嗓音因濃睡而沙啞。
“潔依?”
一個吻落在唇上,他挑開唇角,意欲加深這個吻。
被她握住的手上突然傳來奇異的觸感,他抽回自己的手!
一張麵紙卷成長條形,在他的中指上纏了一圈。
他深深望著她。
“親愛的海爾先生,我仔細地考慮過了,由於你的性格很差勁,做人很高傲,又可惡的把我扔在禮壇前,讓我在所有親朋好友麵前丟臉,我認為有人應該替天行道,代替月光女神懲罰你。”她吻上他的唇角。
“當然,任何人都不能忽視月光女神的重要性。”濃睡讓他低沉的嗓音更添進一分沙啞。
“所以,你願意娶我嗎?”
那雙金色的鐮刀,在晨光中舒朗成兩起輕波。
“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求婚,我得好好想一想。”
頂在他胃上的手肘要他不要太挑戰自己的運氣。他大笑起來,拉過她緊緊吻住。
“是的,正義女神,我極之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