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憶(1 / 2)

十月初十,大雪。

長安的冬日似乎永遠都是這麼的蒼白,仿佛一朵風幹的曇花。

我跪在乾福宮前的石階上,已不知跪了多久,掌下的青玉石板冰寒刺骨,結著一層薄如蟬翼的冰花,我的頭埋得極低,幾乎能看見每一瓣冰花上絨毛般的絲絮。

天開始起風,冰涼的雪花甩過我的臉頰,先是火辣辣的痛,如千萬隻螻蟻在叮咬,而後,是麻木。

長安仿佛總是下著雪,或大或小。

那一年,我五歲。爹娘帶著我,大姐和二哥來到長安。

那年也下著這般大的雪。

我坐在馬車裏,掀開布簾,看見天空如撕錦裂帛般拋灑著大把大把的雪片,覺著驚奇而快樂,不停地用手接著漫天的雪花。

大姐見了便要放下車簾:“歸晚,小心凍著了。”

我不依,賭氣不理她。

後來,娘開口了:“寒兒,讓她去玩吧!”

我回頭,看見爹娘默默坐在馬車後,臉色凝重,似乎從我們離開江南後,他們就再也沒有笑過。

我捧著雪爬到娘身邊:“爹,娘,我要用雪作最好吃的棉花糖給你們。”

娘輕笑起來,卻仍掩不住眉宇間的憂愁:“晚兒怎麼總有這麼多的怪點子?”她看向爹。

爹也笑了起來:“像你吧!”又像想起了什麼,又道,“你那時也這麼頑皮!”

娘臉紅了一紅:“那是你迂腐。”

“那娘有沒有挨板子?”二哥問道。幾日前,他挨了爹幾板子,一直記在心裏。

我儒雅而斯文的爹,溫和得幾乎沒有脾性,卻獨獨對學問例外。

“自然也挨過。”

我問爹:“為什麼要挨板子啊?”

爹看著娘:“因為我很愛你娘!”

我想了想,也道:“那爹可不可以少愛我一點,那我就可以不用挨板子了。”

我從未見過爹如此溫柔的目光,在這凜冽寒冬,冰雪皚皚之際,我竟覺得春花爛漫,暖意襲人。

我的爹是內斂的,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個溫潤的男子對未來竟是如此洞徹了然,早已明白,再不說恐怕就再沒機會了。

而我那時太小,還不明白愛的含義,隻覺得娘的臉很紅很紅,瞬間光彩奪目起來,仿佛有許多夏日夜空的流星在她身後飛舞,流光溢彩。

大姐的臉也微微紅了起來。

我後來才明白,三個孩子中唯有年紀較長的大姐見證了爹娘不顧一切的愛情,因而也更執著於尋找屬於自己的愛情,又或者隻是一個專注而溫柔的眼神。而她忘了,隱藏在絢麗的繁華下的美麗,正如她告訴我的,其實很危險,也不堪一擊。

午後,馬車停在了一棟富麗堂皇的屋子前。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婆領著我們走來到一棟別院後就走了。

那屋子很破,似乎久以沒有人住過。

娘的神色尷尬而痛苦,爹上前握著她的手,笑了笑。而後,娘也笑了起來。

我和二哥卻是真正快樂的。

我們在院子裏奔跑跳躍,互相扔著雪球,大聲地笑鬧,或者猛烈地搖晃著樹幹,抖落厚厚的積雪。

大姐卻不喜歡雪,隻站在一邊看著我們。

我問她為什麼不喜歡雪。

她反問我為什麼喜歡雪。

我說:“因為雪很美很美,很幹淨,還可以玩。”

她看著我,眼神幽暗而痛苦:“那麼,你可知道這麼美麗的雪凍死過多少人?晚兒,美麗的東西很多時候是危險而無情的。”

我也看著她,忽然覺得恐懼,仿佛我生活的這個世界已不是原來的那個。

然而,入夜後,我的爹就再也不能用板子打我或者二哥了。

傍晚時分,有一些人來找爹。

娘和爹一起去的,走前娘看著大姐說:“照顧好弟弟和妹妹。”她的眼神極端專注,我看見姐姐一下子蒼白了臉,咬著唇點了點頭。

娘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晚兒,你總不乖,要聽姐姐的話。”

爹摸了摸二哥的頭:“書兒,爹以後再不打你了!”

爹輕歎一聲,挽著娘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我雁簫月的兒女絕對對得起天地良心。”他的聲音不大,卻鏗然有聲,仿佛每一個字都敲在我內心深處,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