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洛陽錦繡山莊。
未時,有雨。
雨那麼煩人,像是在山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道縫隙裏,都藏著數不清的小人,躲在暗處指指點點,嘀嘀咕咕。
重華打開花窗,在書案旁坐下,雨水落在窗台上,濺濕了案角,偶爾甚至有冰冷的一點,飛上他的臉頰。
他靜靜地坐著,望向空蒙的遠處。
這是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有了的習慣,反正無論是武藝也好,詩文也好,學習對他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時間對他來說,永遠都是那麼充裕。
忽然房門一響,蘭書走了進來。
他這書房雖然沒有白石劍室那麼隱秘,可是卻也不是下人能隨便進入的。蘭書跟了他多年,除了話多,一向乖覺,忽然這麼冒失,不由令他不喜。
他回過頭來,卻見那一向伶俐得過分的孩子看起來有點木然,道“公子,他來了。”
重華一愣,道:“誰?”
那一向嘴碎的孩子,頓了一下,慢慢道:“他,公子。”
重華忽然意識到,蘭書的樣子,絕不正常。竟像是靈魂出竅,身不由己。
他在椅子上微微坐直,道:“那你就讓他進來。”
蘭書愣了一會,慢慢退了出去。
於是一個黑衣的老人,才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極為肮髒而狼狽的頭陀,脖子上掛著念珠,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破爛的黑色大氅。赤裸的腳和瘦得青筋暴露的手臂,從撕裂的大氅邊緣探出來。
他的頭發很長、很亂,胡亂披散著,他的眉骨很高,顴骨也很高,兩隻眼睛白蒙蒙的,沒有一點光澤,竟像是兩堆燃盡的灰燼。
——頭陀?
重華忽然想起來了,昨天的時候,蘭書就已經跟他提過這個人了——薛傲的車夫帶回來的不知所謂的雲遊頭陀。
那頭陀微微施了一禮,道:“重華公子。”口音雖然有點怪,但吐字卻非常清楚。
重華點了點頭,道:“你是誰?”
“天竺僧人摩柯巴。”
“來此何事?”
“尋找地獄。”
重華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錦繡山莊良田萬頃,仆從如雲,珍饈美酒,四時花開……這裏是人間極樂淨土,和地獄差得太遠。隻怕大師走錯了路了。”
摩柯巴道:“我從天竺而來,自交趾之南入境,西至火焰沙漠,北至寒冰高原。跋涉十數年,足跡遍布中國。我的經驗是:一條路是對是錯,在一開始的時候,恐怕是看不出來的。”
“那麼可曾找到過地獄?”
“近半個月,方小有收獲。”
“十年蹉跎,一朝悟道,”重華微笑道,“恭喜大師。”
摩柯巴合十道:“重華公子,果然是有智慧的人。”
重華問道:“我的書童怎麼了?”
“我為了能早一點見到公子,專門讓他傳話而已。”
“帶你回莊來的車夫,也是如此?”
“是。”
他直言不諱,近乎無恥。重華倒也拿他沒有辦法,隻得道:“為什麼要找地獄?”
“我在天竺時,受我的師父教誨,說我未知失,而不知得;未知魔,而不知佛;未知生,而不知死;未知地獄,而不知極樂。”
摩柯巴道:“因此,他讓我離開天竺,行遍天下,去尋找地獄,以證大道。”
“你又為什麼來了中國?”
“因為方便。”
“好一個方便!”重華笑道,“地獄大開方便之門,大師又看到了什麼?”
“恐懼。”摩柯巴道,“恐懼即是地獄。”
“願聞其詳。”
“我在中國漫遊,”摩柯巴慢慢道,“先是尋找各種猙獰淒楚的黃泉絕地。可是就我所見,窮山惡水中,卻也有人安居樂業;深牢大獄中,卻也有人樂享三餐。”
“所以,地獄不是惡劣環境。”
“不錯。”摩柯巴道,“後來我又開始找那些悲慘乖蹇的苦命之人。可是就我所見,殘廢絕症,卻也有人豁達無畏;斧鉞加身,卻也有人凜然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