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泥螺

最想念的年貨

作者:陳賽

一切思鄉,基本上都是食物作怪。

——阿城

白泡飯黃泥螺

今天天氣突然轉暖,氣溫升到20多攝氏度,南方一下子從嚴冬轉成暖春,幾乎像是到了桃花盛開的季節。每年農曆三月,桃花盛開時,正是慈溪的泥螺初長成時,體內無泥無菌,肉質鮮嫩,稱“桃花泥螺”,為上品。

慈溪位於寧波西北,緊鄰杭州灣,海岸線長達60餘公裏,沿海有大片低潮海塗,是由錢塘江、曹娥江等河流泥沙及長江出口泥沙駕潮輸入衝積而成,不但麵積大,潮流緩慢,而且屬於柔軟的油質泥灘,浮遊生物豐富,出產大量的牡蠣、蟶子、跳跳魚、泥螺、香螺、海瓜子等。東海一帶漁場夏天禁漁,人們隻能靠這些貝類、螺類過日子。

以前附近海塗還沒有承包到戶的時候,附近一些能幹的主婦,每年會專程跑到這裏抓泥螺,一個下午能抓一大桶泥螺,用海水洗淨後,先拿醃雪裏蕻的鹵汁醃製,漂洗後加入黃酒浸泡,並封存於罐中。這種方法醃出來的泥螺螺舌長,肉質嫩且香味濃。吃的時候撈出幾顆,加酒、糖,可以吃上一整年。

泥螺,古稱“吐鐵”。據《本草綱目拾遺》載:泥螺有補肝腎、潤肺、明目、生津之功能。

《閩中海錯疏》記載:“泥螺,殼似螺而薄,肉如蝸牛而短,多涎有膏。”

《閩中海錯疏》的作者叫屠本畯,是寧波人,生於明嘉靖年間,在福建任鹽運司同知期間,潛心研究海洋生物。萬曆二十四年(1596)寫成《閩中海錯疏》四卷,記述了福建沿海海產動物200多種,算是中國最早的地方海產動物誌。但在這本書中,卻處處顯擺家鄉海產,比如談到泥螺時說“泥螺產四明鄞縣南田者為第一”,相比之下,福建泥螺“肉礧塊,無脂膏,不中食”,遠不及寧波的泥螺。

其實,泥螺在我國沿海均有分布,以黃海南部、東海北部以及渤海產為多,但大家說起泥螺,確實都以寧波黃泥螺為第一。寧波周邊海域寬廣,除了南田之外,慈溪、海寧、海鹽、奉化、順母渡等也都曾經以出產黃泥螺聞名。我的老家溫州也產泥螺,尤其是樂清灣一帶。在溫州的方言裏,泥螺又叫“泥糍”。形容一個人糊塗或者口齒不清的時候,就說,你怎麼跟泥糍一樣。

泥螺,我是從小時候吃到大的。與腐乳、榨菜、醬瓜、鹹鴨蛋一樣,屬於最家常的早餐佐菜。一碗滾燙的白泡飯,加幾顆冰涼涼的醉泥螺,清嫩鮮脆,伴一股黃酒的幽香,一天的脾胃就像被熨鬥熨過一樣,有無限的妥帖。當然,這樣的滋味,小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直到離家多年之後,才倍覺珍貴起來。

剛上大學的時候,母親隔三差五就會寄來一些家鄉的食品,蝦米、魚幹、海蜇,偶爾也有罐裝的泥螺。北方的同學看到,大驚失色,看我的眼神就跟見了野蠻人似的,這種軟趴趴黏糊糊的蟲子也敢吃。也許真如阿城所說,一切思鄉,基本上都是食物作怪,從小養成的小腸內蛋白酶結構,決定了你熱愛某些食物,討厭另外一些食物。

據說泥螺是八珍冷盤之一,但在我的記憶裏,泥螺從未在正式宴席上出現過。倒是過年的時候,連續幾天的大魚大肉之後,必須留出一段時間清理腸胃,回歸到清粥小菜。看到桌上一碗稀飯、一碟泥螺、一碗清蒸芥菜,不堪重負的胃就發出一陣欣慰的歎息。

有人談吃泥螺的技巧:如何用牙齒穩住泥螺,如何直對舌頭,如何用氣輕輕一吸,舌尖一舐等等,我一直不能理解。至於一吃一口泥沙,或連殼帶肉一起咬碎的,還有囫圇吞棗,被卡得涕淚俱下的,更是不可思議。對我來說,吃泥螺就像吃瓜子一樣自然:舌頭一吮,肉出殼掉,再一抿,將黑色部分(螺的髒器)吐出,不就成了?不過,這次看到同行的攝影師吃炒螺螄,費盡氣力仍吸不出一口螺肉,最後隻能靠牙簽幫忙,才明白一方水土一方人。比如我敢吃泥螺,卻死活不敢吃法國蝸牛。

醉泥螺的滋味

明朝宋詡在《宋氏養生部》中記載:“泥螺又名吐鐵,宜醋,醃者複糟,宜醋。”這大概是古代食用泥螺的最早記載了,用醋顯然是為了去腥,泥螺是食腐土的動物,鮮泥螺本身就有土腥氣,故宜以醋去其“腥”。

到了清代,泥螺的食用方法變得更加講究。《調鼎集》中載有這樣一則食譜:“槽(疑為糟)泥螺,先將泥螺用白水與白酒泡淡,後用白酒娘一分、蝦油三分和勻,以泥螺用洋糖拌過,半月浸入壇中便好。甜槽亦妙。”

現代似乎很少有做“糟泥螺”的,做成甜糟更是不可想象。對於泥螺,民間最普遍的方法是“醉”:將新鮮黃泥螺用清水洗淨,篩去表層的黏液,去掉水分,再碼入罐中,以淡鹽水醃製半月,然後加入茴香、桂皮、冰糖等調味料,傾入上等黃酒,密封十日即成。而且隻要不開封,久儲不壞,味極鮮脆香美。

趙珩在《老饕漫筆》中說:“糟與醉的區別在於有‘火’氣與無‘火’氣……醉,是熗出來的,急功暴力,所以原物的鮮香得以保留,這種‘火’氣更使被醉之物生輝。糟,是慢慢浸潤出來的,需要一些工夫,‘火’氣全消,所以味道醇厚。二者雖都有酒香,卻有薄厚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