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鬆茸
最想念的年貨
作者:李翊
阿牛的鬆茸地圖
這是去年7月底的早晨,天色微明,30歲的阿牛往鐵鍋裏倒了些油,烙上幾張白麵餅,然後叫醒孩子們吃飯。她將一包河南產的“北京”牌方便麵放進紅綠條紋相間的粗布袋裏,撿起一根1米多長,一頭尖細的小木棍,穿著綠色的“解放牌”走出了家門。
阿牛往山上走,這一片灌木已經被雨水淋透,雨水順著樹枝上垂掛的鬆蘿滴下來,樹枝已經半腐,上麵爬滿了墨綠色的苔蘚和有刺的枸骨子葉,用手輕輕一拉,整根胳膊粗的樹枝就會斷裂下來。滑而陡的斜坡上堆積著厚達數層的腐葉,腳踩上去立刻打滑,露出葉片下滑膩的稀泥。密集的灌木叢中似乎沒有道路,又似乎處處是道路。
鬆茸就生長在這不見天日的陰冷斜坡上,青杠樹底是它們的家。雖然說不上每座山的名字,但是采摘鬆茸的藏民基本上都有自己的記憶地圖,而青杠樹——一種喬狀高山櫟是其坐標,“哪裏有青杠,哪裏就有鬆茸”。“這不是夢/鬆茸成長/在山腹……”《萬葉集》的和歌中這樣淺吟低唱。幾聲響雷起,幾陣雨水過,鬆茸就會從泥土裏冒出頭根部。輕輕掀開堆積的腐葉和被雨水衝刷下來的新葉,蒼白的鬆茸就會冒失地露出又小又圓的頭——菌蓋沒打開的被稱作童菇或者乳菇,因為比開花菇鮮嫩,在日本市場賣價堪比黃金。
阿牛走過剛剛萌發的淡紫色高山杜鵑花,這裏的杜鵑異常矮小,匍匐在枯朽的枝條和鬆蘿陰影之下。阿牛穩穩地踏著腐葉攀爬。她撥開一堆亂葉,終於發現了鬆茸的蒼白色菌蓋。她小心地用小竹棍尖尖的那頭撬動鬆茸附近的腐土,用指頭夾住菌株,輕輕撥動,一株大拇指粗細的鬆茸帶著淺淺的菌絲,落在手心裏,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將菌坑掩蓋好。挖過的土要掩埋好,再覆蓋上鬆針,這樣明年這塊地上就很有可能還會長出鬆茸——為了延續大自然的饋贈,藏民們小心翼翼地遵守著山林的規矩。拔出鬆茸後的地麵散發出一股濃鬱的鬆香和苔蘚的辛辣糅合的清新氣味。
鬆茸季節,阿牛每天都會在山上待到下午兩三點鍾,最多時候也不過能撿到兩斤。因為嫁到紮西崗村短短幾年,她對紮西崗村附近山林的鬆茸地圖遠不如對娘家山林熟悉,甚至比不上17歲的侄子旺堆——因為從小就跟著媽媽在附近山裏撿蘑菇,旺堆腦子裏有一個龐大細致的鬆茸地圖,一天能撿到五六斤。曾經有一對住在阿牛旅館的年輕情侶跟著阿牛去撿鬆茸,結果一無所獲,還差點摔傷了胳膊。
坐在阿牛家的火塘邊,我們沉浸在阿牛對采摘鬆茸的各種細節講述之中。如果是為著品嚐新鮮鬆茸,1月份來林芝實在不是個明智的選擇。能采摘鬆茸的季節很短暫,到8月底基本就難覓蹤影。
西藏大學農牧學院生態學教授潘剛告訴我,在林芝,有三個地方產鬆茸,品質最好。“一是從林芝往拉薩國道道班周邊山坡往上;二是魯朗;三是波密。菌類對生長環境要求很高,尤其鬆茸,隻能生活在無汙染,溫度和濕度適宜的高海拔地區。從5月份開始是西藏的雨季,但和八九月的雨量集中比,雨下下停停,時陰時雨,適宜鬆茸生長。如果連續陰雨或者幹旱,也會影響鬆茸的產量。即使同一座山,陽坡有,陰坡就沒有。”
我們從八一鎮出發,翻越白雪皚皚的色季拉山來到80公裏外川藏線上的魯朗鎮紮西崗村,這裏遠不如記憶中七八月份的魯朗美麗——1月的魯朗,還能看到林海,草木卻一片枯黃,南迦巴瓦峰隱藏在陰沉沉的天際線和飄散的小雪花後。
旅遊淡季,有30多戶村民,以開家庭旅館為業的紮西崗村很安靜。男人們或者去八一鎮辦事或者出去耍了,留在家裏的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
每年春末到夏季,魯朗的女人們會帶著孩子撿鬆茸,而體力好善於攀爬的男人則會上到海拔更高的地方挖蟲草。這都是藏民的專利,漢人是不允許上山的。而藏民之間,因為資源的稀缺,為了避免衝突,也有大家都要遵守的規則:鬆茸隨處都可采,但是蟲草,隻能去歸屬自己村範圍的山頭采,不能越界。
他們黎明出發,中午甚至下午才回到家裏,挖蟲草的甚至要在半山腰安營紮寨打持久戰。女人們回到家將濕潤的蘑菇倒在籮筐裏。蘑菇伴著鮮辣椒,是初夏必不可少的工布美食。春末收割油菜榨油,采摘蘑菇,切割曬開;同時收割青稞。秋季桃樹落果,曬成桃幹,冬季宰殺藏香豬,製成熏幹肉,等待初雪。采摘蘑菇不過是這古老生活循環中的一個章節,濕潤、疲憊、充滿清香,向大山索取珍寶,在太陽下炫耀。
美食坐標重建
這個季節魯朗的飯店裏要吃鬆茸隻有一個做法:青紅椒炒鬆茸。原材料用的是晾曬後的鬆茸幹片,賣價180元一斤,雖然比不上新鮮鬆茸的濃香鮮美,但比普通菌類更味美,也算聊勝於無。事實上,鬆茸幹片多用來煲湯,與鵪鶉同燉可以體現其清熱的功效,隻是香氣猶存,口感全無。
這家飯店的廚師來自四川重慶,攀談間他告訴我們:“剛開始接觸鬆茸時,我感覺很稀奇,初試烹飪這道菜時也曾經失敗過。鬆茸嫩而脆,而且具有吸水性,我最初做的時候常常因為時間控製得不好而導致鬆茸味道發苦。其實鬆茸的烹飪方式有些類似雞樅,炒的時候要快,最多不超過50秒就要出鍋。在我看來,烹飪鬆茸除了需要掌握技巧外,還需要有一種好的心態。我在每次做這道菜前,都會仔細地端詳手中的鬆茸,醞釀一種珍惜它的心情,然後才開始烹飪它。”
新鮮鬆茸可以燉雞湯,可以素炒,可以配火腿或肉罐頭葷炒,但阿牛告訴我們,藏民們認為最好吃的做法隻有一個字:“切片烤,然後撒上一點喜馬拉雅山鹽巴,吃起來鮮香無比。”
相比之下,日本人吃起鬆茸來則要講究得多。潘剛說,有一年他們負責接待日本國家中央博物館來西藏研究塔黃(一種僅分布在西藏和尼泊爾地區的中藥植物),正是鬆茸季節,中方有人提議,買點鬆茸來吃。“我們野外考察的時候,山裏頭轉一圈,半小時能撿到一堆蘑菇,即使是難找的鬆茸,也容易吃到。沒想到,這些日本人看到我們找來的鬆茸,兩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