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聽著室友均勻的呼吸聲,我卻睡不著。記憶如一串風鈴,每一顆鈴鐺裏都盛放著一個故事,我隨意打開一顆便看見了那年夏天騎著自行車在山間公路來去的母女二人。
那年,我大概十二歲,暑假開始後我無所事事,炎炎夏日讓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我勤勞的媽媽想趁農閑時節做點小買賣,於是選擇了做雞蛋的小生意。那時候人們都很喜歡吃土家雞蛋,覺得圈養雞下的蛋沒什麼營養。所謂土家雞蛋就是農家放在菜院子裏或者果園子裏放養的雞下的蛋。這在大自然中自由奔跑成長的土雞下的蛋個兒大,蛋黃也濃。而外婆家鄉是遠近聞名的柑橘之鄉,那裏簡直是放養雞的天堂。於是媽媽決定從外婆家鄉買來新鮮的土家雞蛋回家鄉古鎮賣。
我的家鄉有一處古鎮,小巧別致,明淨幽雅,每年都有不少人到這裏避暑養心。這些嬌貴的城裏人吃慣了大魚大肉。來到這樣淡雅的小地方自是個個都想過過清粥小菜的淡雅生活,所以水靈靈的野菜和土家雞蛋簡直供不應求。
經不住媽媽每天一個大冰棍兒的誘惑,十二歲的我毅然踩上自行車跟著媽媽每天四十裏路來回的跑,風雨無阻。常常是頭一天和媽媽下午四點出發直到太陽落山,騎三四個小時才能到外婆家,一路上山高坡陡。然後第二天一早外婆陪媽媽去市集買好土家雞蛋吃過午飯稍做休息又是下午四點出發回家。接著睡覺然後早起賣雞蛋,周而複始。整個暑假我都陪著媽媽在蜿蜒的山間公路上來來去去。
媽媽總是在路走到一半的時候給我買根冰棍兒,而且每次都在同一家買,所以那個大娘也認識我了,偶爾還送我兩顆糖。我總是堅持給媽媽一顆,媽媽很辛苦,四毛錢一根的冰棍兒都舍不得吃,渴了就喝家裏帶來的井水。而另一顆我則會裝進口袋並小心翼翼地拍拍口袋生怕它丟了。這一顆是要給弟弟的。他總是很羨慕我能跟媽媽跑來跑去,有好幾次他追著要來都被爸爸拉回去了。如果他知道媽媽每天都會給我買一根大冰棍兒他一定會哭的,怨媽媽偏心。對於農家小孩,擁有一根冰棍兒是整個夏天最大的夢想。
其實每天踩四十裏路是非常累的,但在我現在所有的記憶裏留下的都隻有對那個夏天不盡的懷念,並沒有一點苦累的痕跡。我想是因為我的媽媽。我的媽媽是這個世界上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她從小好學卻因為推薦入學體製而與夢中的象牙塔失之交臂,為此她癲狂了一年,清醒後更是書不離手,每晚必要看了書才能入睡。她看書很雜,有字兒的都看,有一段時間沒書看了甚至每天抱著我的初中曆史課本睡覺。那個暑假媽媽為我開啟了文學的寶庫,她給我講了很多故事,那些故事我都差不多已經忘卻,但我從此和文字結下了不解之緣。前不久在圖書館看到《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我的心裏充滿了思念,我清楚地記得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那年夏天曾陪伴鏗鏘的母女二人走了無數裏山路。
媽媽除了為我開啟了文學寶庫還無意中向我展示了她的思想和夢。她本是多愁善感的女子,時時吟著“夕陽無限好,隻是盡黃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樣的雅辭麗句,無限感傷。沿途我們經過無數山,常常她會放了自行車在山腳拉了我在夕陽裏爬山。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站在山頂癡癡地望著山那邊依然綿延不絕的峰巒時的表情,那裏麵盛滿了複雜的情緒,隻有一種我能讀懂,那就是渴望。那時的媽媽聖潔得令人顫抖,我常常癡了一樣望著這個在晚風中糅合了悲涼和激情的嫵媚女子,心中的弦奏著美妙的音樂,好美。讓人歎息的美。如同身在油畫裏的美。我愛她,好愛好愛這樣的媽媽。
長大後的我每每憶起這個畫麵都會想起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那時候,秀雅脫俗的媽媽裝飾了我整個童年的夢。她沒有被生活磨滅了激情,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夢。我想這就是她始終樂觀堅強生命力旺盛的法寶吧!擁有自我的人是不會老的,所以她如今依舊美麗,依舊令我著迷。
夜風起了,該說的話都說了,心裏靜靜的,很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