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李師江(作家讀作家)
小說縱橫
作者:邱貴平
2002年第一期《福建文學》刊發拙作《親親小娘》,李師江給麵子,寫了篇《對一塊泥巴的分析》,狠狠把我誇了一通,也用力批評了我幾句。他在文章末尾這樣寫道:“雖然邱貴平寫東西年頭也不短了,但我覺得目前他還隻是一塊泥巴,是化為塵土還是雕琢成器呢,他的寫作還處於這個關口,我希望這個有著紮實功力的人沒有從文學中消失。”
時間快得像癌症,彈指十三年,我雖然沒有從文學中消失,亦未化為塵土,更未雕琢成器,而是凝結成一塊粗糙的磚頭。而李師江,已成為我望塵莫及的知名小說家,羨慕嫉妒愧啊。十三年之後,同樣在第一期《福建文學》上,由我來“分析”李師江,與其說是緣分,毋如說是“命運”。盡管這十三年來,我和李師江從未謀麵,少有聯係,卻始終關注他的創作。他的大多數作品,我都拜讀了。
我一直喜歡他的小說,是他的忠實粉絲。
喜歡他的小說,首先喜歡他的語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小說則是語言藝術的師爺。李師江小說語言獨樹一幟,色香味俱全,酸甜鮮辣脆,高雅而放蕩,幽默且深刻。就比喻的妥帖、犀利和刻薄,堪比錢鍾書和王朔。
在《對一塊泥巴的分析》中,李師江對我的語言亦情有獨鍾:“我發現邱貴平有語言的天才,幹淨有力,沒有文人的迂腐氣息。對於小說,我一直以為語言是最基本的,沒有良好的表達,就談不上寫作。漢語小說正是通過漢語來表現藝術魅力的。多年來,我看多了各種裝腔作勢嘩眾取寵的語言,所以對幹淨的語言情有獨鍾。我覺得邱貴平能擁有這種表達能力應該是少見的。”引用這段話,並非趁機表揚自己,而是回敬李師江。這話用在我身上,百分之五十合適;用在他身上,百分之百合適。
一對分手多年的戀人,重逢做愛時,李師江這樣寫道:他進入她的身體,仿佛進入闊別多年的故居。當我看到這句話時,每個毛孔每個細胞每根血管,都感受到了它的奇妙。這就是語言的無盡魅力。每和文友談論李師江及其小說的時候,必然提起這句話。類似語言在他小說當中俯拾皆是,比如《角鬥士》開篇“孫細九把紅苕舉起來,像自由女神舉起火把一樣”,一下抓住我的眼球。我就不一一枚舉了。
當然,一部好的小說,僅有語言是遠遠不夠的,就像一樁好的婚姻,僅有愛情是遠遠不夠的一樣,還要有好的故事。許多小說家(包括導演編劇)不屑講故事,與其說是傲慢,不如說是無能。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題目,就叫《講故事的人》。李師江曾經不屑講故事,或者不擅講故事。去讀一讀他的《比愛情更假》《肉》《她們都挺棒的》《逍遙遊》《福壽春》《哥仨》《神媽》乃至影響最大的《中文係》,就不難發現這點。也就是說,李師江的語言雖然精彩,小說固然好讀,由於缺乏故事,容量有限,深度廣度流傳度亦有限。餘華、格非以先鋒成名,真正博得大名和大眾的,卻是回歸現實主義故事越講越精彩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和《隱身衣》《江南三部曲》。馬原和洪峰這幾年試著重返文壇,向現實主義致敬,由於講不好故事,其小說品質實在不敢恭維,盡管有評論家歇斯底裏鼓吹。
可喜的是,李師江已經深深意識到這一點,開始注重故事。2014年第五期《中篇小說選刊》,轉載了他的《老人與酒》。在題為《不會講故事的小說都是耍流氓》創作談中,李師江這樣寫道:“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也像很多文學青年一樣,十分鄙視故事和故事化的小說。但是當我明白小說的最後一步程序是淡化故事之後,便不再與故事為敵,便知道故事對小說多麼重要,它是小說的容器……因此,不講故事的小說意味著理論的無知,以及一種投機的傾向。好的故事意味著有精妙的結構,好的結構意味著人物關係的巧妙,人物關係之巧妙則意味著塑造出創新的人物性格。如是,故事就是結構,結構就是人物。”我深以為然。《老人與酒》是李師江第一篇實踐自己嚴謹故事結構理論的小說,出手不凡。《角鬥士》是第二篇,稍遜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