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痣
小說縱橫
作者:王哲珠
1
檢查、住院、治療, 一連串擔憂、希望、忙亂之後,病房靜下來,李獲和妻子彭入秋守在病床邊。麵對女兒,他們臉色平靜,甚至帶了一絲笑意,隻是望著女兒的眼神有種奇異的專注,十歲的女兒開始並沒發覺這種怪異,她隻是對醫院裏匆忙又繁複的程序印象深刻,雖然針紮的疼痛讓她有些無措,總的來說,一切是新鮮的,有幾次,她要求媽媽將弟弟帶過來,相信這一切肯定會令五歲的弟弟驚奇不已,她喜歡他驚奇的樣子。
現在,醫生走了,也看不到各種奇怪的機器了,爸爸媽媽看著她,伸手撫她的臉,長時間不說話,這讓聰慧的她意識到什麼,她問,媽媽,我要死了嗎?
這句話嚇了夫婦一跳,但兩人同時笑起來,意思是這問題很傻。彭入秋拉了她的手,紅梓,你是大孩子了,還這麼亂說話,不過,以後不許吃冰淇淋,不許喝飲料了。
死了以後,我說話你們聽得到嗎?孩子追問。
紅梓,你要的那種書包沒有粉紅色了,黃色好嗎?彭入秋問。
死了以後,還用不用書包?紅梓繼續問。
彭入秋轉臉看丈夫,牙齒暗中咬著舌頭。
李獲不看她,衝孩子笑,紅梓,我要去買夜宵,你再亂說就不讓吃夜宵了,對了,回家別告訴弟弟,他可沒吃。
爸爸,要是你去買夜宵的時候,我剛好死掉了,我能不能找到你?紅梓固執地糾纏著死字,她一本正經地交代起來,如果我今晚死掉了,你們讓弟弟別怕,我床底下有個鐵盒,我的珠子、畫片、小刀都在裏麵,讓他幫我藏好,他可以玩,可是別弄壞了。
紅梓!李獲忍無可忍地喝了一聲,你做什麼,還聽不聽爸媽的話了?你平時亂吃東西,現在才要打針,醫生說針打完就能回家。
我看電視裏就是那樣,一個人好好的突然生病,然後死掉了。紅梓有些委屈。
那是電視。李獲說,電視能當真?我還想學電視裏的大俠飛一飛,飛得起來嗎。
好了,睡一會吧,我拉著你,就算你要死掉,我也會把你拉回來的。鼓入秋滿臉嚴肅,紅梓竟也相信了,慢慢閉上眼。
李獲突然不想去買夜宵了,仍在床前坐下。
紅梓睡熟了。
彭入秋轉過臉,半個身子撲在李獲身上,撲得他搖晃了一下,她哭了半句,在丈夫肩上咬了一口。
她總提那個做什麼。彭入秋悶悶地問,好像在責備丈夫。現在,她連那個字都不敢提。
還不是你平日在孩子麵亂說話,她聽進耳朵了。李獲拍著她的肩,說。
事實上,在此之前,她確實是喜歡提這個字眼的,但那不一樣,說那個字的時候,她認為這輩子將無風無浪到盡頭,與所有的突變、反常沒有關係,包括自己和家人,這樣的錯覺其實不止她一個人有的,但對於她,這感覺是格外強烈的,她甚至認定自己有資格。丈夫有一家小公司,經營平穩,有不錯的口碑和客戶源,她自己有兩間小店,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差,他們有一女一兒。當然,這些都是客觀的外在條件,重要的是,與她相關的複雜都過去了。
我受過的一切足夠了吧。彭入秋曾這樣問丈夫,想找個人作證般,似乎她經受過的成了往後平靜的本錢。
李獲肯定她的想法,肯定她所相信的,生命曾加之於她的難處足夠換取後麵歲月的安然。
彭入秋著迷於想象以後,想象兒女成人,成家,兒孫繞膝,生活被她簡化得可拉成直線,都是最俗世最完滿的。和朋友聊天,她喜歡哈哈笑著說,我還能做什麼,現在就是等死了,吃了睡,醒了再吃。在“等死”的狀態裏,她日子庸常,在庸常裏興奮著。
後來,她的庸常裏出現了異常。紅梓感到不舒服,種種不舒服湊在一起,她和李獲帶了她奔走於各個有名氣的中醫西醫間,最後被指著奔向醫院。走入醫院大門那一刻,彭入秋的胸口扯了一下,但她很快自我安慰,進醫院的人多了。
走進醫院,彭入秋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狀態,白牆白床白衣,單調到令人疲倦,藥味病衣病床,全標示著某種壓抑,那些人,不,應該說是軀體,躺在床上的,坐著輪椅的,拄了拐著,被挽著的,枯瘦的,蒼白的,發皺的,歪斜的,似乎都遊離在生活之外,遠離生氣,彭入秋的目光躲閃不及,她想捂住女兒紅梓的眼睛,但哪捂得住,女兒的眼睜得大大的,把一切裝進去,突然變得令人擔憂的安靜。
他們辦入院手續的時候,走廊上一陣騷動,病人和家屬紛紛湧出病房,毫無目標地跑來跑去,臉色怪異,喳喳喳地低語著。消息漸漸明確起來,醫院西附樓一個患絕症的病人從十樓的陽台跳了下去。沉重的恐慌迅速蔓延到每個人臉上,隻有辦手續的工作人員和護士臉色平靜,這讓彭入秋想到這樣的事在醫院已成凡常,他們或許近於麻木。
彭入秋半抱著紅梓,卻不知如何安慰。就在那時候,彭入秋感到死是如此逼近,她想起了某些自認為已經深忘的東西。她很久沒有想到死這個字眼了,她下意識裏排斥這個念頭,用了很多年才將這念頭以及相關的一段記憶壓下去。在她平日哈哈說著等死的時候,她對死是完全沒有概念的,死比任何時候都離她更遙遠。
彭入秋想將與那個字相關的一切從女兒的腦裏驅逐出去,但女兒的反應讓她感覺到這種希望是一廂情願。當醫生對紅梓進行各項檢查時,她突然問彭入秋,媽媽,我的身子壞掉了嗎?
出了點小狀況,醫生看看問題出在哪裏,該吃什麼藥,很快會好。這麼說的時候,彭入秋讓自己相信女兒的智力仍停留在五歲那一年。
紅梓很快讓彭入秋清醒過來,她說,我知道,像家裏以前那些布娃娃,讓我扭壞了,再修不好。她羞愧地低下頭,想起自己對那些娃娃的破壞。
彭入秋對丈夫說,我不喜歡紅梓想這些。
沒辦法,到了醫院這種地方,碰巧又聽到那種事,加上她麵對的各種檢查,和以前在外麵看醫生不一樣。
她會總記得這些嗎?彭入秋縮了縮肩膀,不會吧,紅梓還小。
紅梓已經十歲了。李獲說,總會留下些印象。入秋,有點這樣的印象不定就是壞事,你別想太深,長大後她會……
紅梓能長大嗎?這話剛出口,彭入秋就捂入自己的嘴。
醫生說出檢查結果時,李獲頭皮一陣發麻,他轉頭看彭入秋,發現她的眼神散了,伸出手摸索著支撐物。
醫生一定也看到彭入秋無法收攏的眼神,他說,別的先不要想,你們倆去做骨髓配型,父母雙方的配對率都有百分之五十。對了,你們還有別的孩子嗎,若有,也是很大的希望。
默了半晌,李獲對醫生說,我們考慮一下。
醫生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疑疑惑惑地走出去。
隔天,李獲和彭入秋來到醫生辦公室,他們耐心地等待醫生和其他病人談話,等待所有病人和家屬離開辦公室,李獲起身關了門,對醫生說,孩子不是我們親生的,無法做骨髓配型。
醫生愣了一下,點了下頭。
醫生,我們兩個人還是要試試,說不定就成了。彭入秋突然說。
李獲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說,試試。
沒有血緣關係的話,配型的成功機率很低的。
試試,說不定就成了。彭入秋說。
兩個人都查了,骨髓配型沒有成功。當天夜裏,李獲就出門了。彭入秋對醫生說,李獲說不定找能找到可以配型的那個人。
2
結婚後,有兩年時間,隻要有假期,李獲和彭入秋就到處遊玩,不跟旅行團,不搞豪華遊,兩個人一起找個地方,專挑安靜的,不夠熱門的地方,他們相信自己能製造最好的意境,讓最普通的地方也充滿味道。那年國慶他們一起回了彭入秋的老家,在老家的老屋老巷中流連。彭入秋想起隔鎮有座清泉庵,不算很大,但有些年頭了,更主要的是風景不錯,庵後是山,庵的一側是大片竹林,庵裏師傅做的齋菜也出名的好吃。
彭入秋說,小時候,母親去拜過佛,但因為在隔鎮,有點距離,從未帶她去。到縣裏念高中時和同學的郊遊是不會想起那種地方的,進城後就更不用說了。提到進城後,彭入秋聲音低下去,李獲立即揚高聲說,現在就去,幾十分鍾的事,別扯那麼遠。
入了庵門,李獲著迷於院裏那兩壁嵌瓷,彭入秋則直進大堂,在佛前跪下,合掌,垂目。每進寺廟,她都會這樣靜靜呆一陣,不祈求什麼,也不傾訴什麼,佛像,佛堂內的清涼,香特殊的芬芳,輕嫋的煙,變成一種氛圍,她在這種氛圍裏容易放空一些東西,胸口會繚繞出幾絲清涼。
跪了一陣,彭入秋感覺身後有目光,轉過頭,佛堂木門邊扒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身子半遮在門外,隻伸出半張臉,露出一雙極大的眼睛,直盯著彭入秋。彭入秋朝那雙眼笑了笑,那張臉極快地縮到門外去,但又慢慢伸出來。彭入秋回頭朝佛拜了幾拜,起身,那女孩的臉仍伸在那裏。彭入秋輕輕招了下手,伸長胳膊招呼著她,她的臉再次縮到門外,再沒出現。
彭入秋以為她走了,獨自繞大堂走了一圈,細細看了五百羅漢像,好半天才走出佛堂,發現那個女孩竟還站在門外,抬頭看著她。彭入秋驚奇不已,拉了她,向庵堂側麵那列休息室走去,拜過佛的香客或在庵堂內四處走,或到這列休息室喝茶。今天沒什麼香客,休息室裏隻坐著庵堂的住持師傅和幾個半大孩子。
如意。住持師傅和彭入秋招呼後,喚了女孩一聲。
她叫如意?彭入秋蹲下身撫著孩子的臉,感到一種莫名的疼惜。
師傅點頭,沏茶,招呼剛進門的李獲一起喝。
如意往門外跑,腳步搖搖晃晃的,師傅大聲提醒她看好路。
師傅,這是誰家的孩子。如意已經不見了,彭入秋仍看著門口,問,剛才在那站了半天,沒見她的父母。
她是庵裏的孩子。
庵裏的孩子?
父母抱到庵裏的孩子,不知父母是誰,也算是孤兒。師傅指著廳裏幾個半大孩子,說,這些都是庵裏的孩子。
都是被父母拋棄的?彭入秋壓低聲音。
師傅點點頭,這些孩子或是身體有點問題,或是智力有點問題,還有一些是家裏女孩太多被棄的,父母暗中將孩子放在庵門前,塞了字條寫明孩子的生辰,我們就將孩子養著。
彭入秋細看一下,才發現那幾個孩子有的瘸著腳,有的歪肩膀,有的表情呆滯,有一兩個女孩看起來是正常的。彭入秋默了一會,朝師傅合了合掌。
師傅說,庵寺接受四方供養,他們也是四方養起來的。有時候,功德箱裏會出現稍多的添油錢,應該是這些孩子的父母暗中放入的。
剛才的那個如意看起來很伶俐。彭入秋說。
那孩子是正常的。師傅說,可也有些特別,當年他父親沒跟別人一樣把她放在庵門外,而是親手抱給我,戴了頂鴨舌帽,扣得很低,我看不清他長什麼樣,可是看起來很年輕,隻算是個大孩子,應該不是家裏女孩太多,怕是碰到什麼難事了。
彭入秋說,這孩子很惹人喜歡。
師傅笑,長得好,又有慧根,該是個有福的孩子。
正說著,如意顛著步子跑進來,舉了幾片黃色的樹葉,笑著,額前的發汗濕了。
師傅喚一個大孩子給她擦汗,邊說她,如意,你又跑了,這麼冷的天還能跑出這滿頭汗,背上的汗讓衣服捂著,要生病的,過來,我看看是不是該換底衫了。
如意衝師傅笑,卻朝彭入秋跑過去,立在她麵前,羞羞地笑著。
彭入秋將她攬在懷裏,胸口莫名地一動。如意就勢趴在彭入秋膝蓋上,將黃葉塞到她手裏。
有緣有緣。師傅嗬嗬笑起來,她一向喜歡撿落葉,專挑黃的紅的,片大的撿,葉子一撿到手就不放的,晚上睡覺也要放在枕頭邊,我還專門縫了個布袋給她裝葉子。她手裏的葉子,誰哄都不給的,香客逗她,拿什麼糖都換不走的,今天施主好大的福分,她專門給你。
彭入秋把如意抱起來,興奮地望著李獲,這孩子跟我很親,我是入秋生的,又叫入秋,也喜歡落葉。
李獲衝她鬼鬼地笑,她知道他的意思,一直催她生孩子,可她一直拖著。彭入秋不睬他,低下頭對如意說,這葉子好漂亮,阿姨要一直藏好。
午飯時,如意一直坐在彭入秋身邊,師傅幾次想把她招呼開都沒辦法。
午飯後,彭入秋一個人去了佛堂,在佛像前跪了大半天。李獲感覺到她的怪異,在她身後立了大半天,等她起身,問,你怎麼了?
我做了一個決定。彭入秋說,希望你能支持。
什麼決定。彭入秋的口氣讓李獲也嚴肅起來。
我先跟師傅說說。
彭入秋和師傅走進內室,在裏麵呆了半天,李獲在廳裏惴惴地沏著茶。
師傅出來後,徑直去佛堂,說去擲個信杯。
李獲望著彭入秋,彭入秋連喝下兩杯茶,說,我想收養那個女孩。
李獲思維轉過彎時,師傅已經回來,剛進門就朝彭入秋點頭。
李獲將彭入秋扯到門外,入秋,你確定不是開玩笑?玩笑不能這麼開的。
你看我像開玩笑嗎。彭入秋說,師傅已經交代幫如意收拾東西了。
李獲在彭入秋麵前轉圈,彭入秋隻是靜靜看著他,等他停下來,就說,從今以後,如意就是我們的孩子。
入秋,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有必要這樣嗎?
我喜歡這個孩子。
你一向喜歡孩子。李獲說,你到哪裏不是看見孩子就想湊上去抱?
這個不一樣。
你別一時衝動。
我想得好好的。
入秋。李獲的語氣差了,結婚兩年了,你一直拖著不肯要孩子,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抱養一個陌生孩子。
你知道,我不是不要孩子,我害怕。彭入秋眼裏蓄了淚。
李獲立即不開口了,他當然知道。所有的事彭入秋都跟他講過,他接受她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傷痛和過去,但他想罵人,那該死的一切還有多暗的影,那個坎他還得怎樣努力才能幫彭入秋跨過去。他甚至有個可怕的念頭,彭入秋這次的舉動是那片暗影加深的標誌。
彭入秋平靜了一下情緒,說,李獲,我是真想要這個孩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就算我們現在有孩子了,我還是想抱養她。
李獲仰起臉,張嘴衝著天深深呼吸,他說,入秋,這是一輩子的事,你準備好了就好。
彭入秋輕輕抱了一下他,李獲,這事和任何事都沒有關係的。
那個過年,因為這個叫如意的孩子,李獲一家和彭入秋一家都過得五味雜陳。
將孩子領回去當晚,彭入秋給她洗澡時,發現她胸口有一顆朱紅色的痣,綠豆大小,便給如意改名為紅梓,說如意這名字像個小師傅。
有一段時間,家裏總不大能接受紅梓,但這孩子確實乖巧可愛,家裏人慢慢緩過勁。特別是領養紅梓一年後,彭入秋有了身孕,她對李獲說突然不害怕了,她為紅梓生下了一個弟弟。家裏人從心理上完全接受了紅梓,紅梓也一天天淡忘了在清泉庵的生活。
3
這是廖尹平每天最安適的時段,這個時段,從身體到精神,他都極徹底地放鬆,他曾和妻子陳涵芝開玩笑說這是他每天的充電時間。這個時候,陳涵芝到兒童房哄兒子入睡。她或給兒子講一段有“教育意義”的故事,或輕輕哼唱一首兒歌以陶冶兒子的心靈,或讀一首唐詩讓兒子得到文化熏陶。陳涵芝是學過幼教的,極注重兒子的教育問題,講究教育方法,安排科學,這方麵,廖尹平是沒什麼發言權的,他也樂得全權交給妻子,自己落個清閑。
廖尹平已經寫好一份報告,像往常一樣,他沏一杯最喜歡的綠茶,睡前這一段時間他或看書或看電腦。今晚寫報告動了腦,他選擇了不必再動腦的電腦。廖尹平不打遊戲,他一般看時事,國內的國外的,國家的百姓的,陰暗的明亮的,平和的極端的,偽清高的八卦的,隨處瀏覽,不管看到什麼,他一般很平靜,是一個很好的旁觀者。他工作算如意,妻子的工作也是體麵的,有健康的兒子,房子在不錯的小區裏,有足夠寬的麵積,當年首付時有錢的嶽父嶽母幫襯了不少,現在雖然還按揭,但數目低到他不怎麼放在心上。總之,廖尹平有足夠的閑情關心外麵的事情。但他並不真正關心,他瀏覽速度很快,隻需知道些皮毛,足夠他在朋友同事麵前滔滔不絕,縱談家國大事,人情世故就可以了。他知道,這是自己所要的日子,也是大部分人豔羨的日子,他完全相信這樣的日子將長長遠遠走下去,直到那個遙遠到他從不考慮的盡頭。但這是在看到那篇啟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