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遊行的火把
小說縱橫
作者:顏全飆
我三歲的時候隨母親嫁到這兒,而我出生的地方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我一個人睡在下廂房陳舊老朽的閣樓上,閣樓裏塞滿苧麻絲和織好的布匹,連床鋪底下都塞得硬硬實實的,米漿味盈室,我枕著米香而眠,盼望著夜晚到來。滿月時,打開窗戶,月光便照滿床鋪,尤其是在秋高氣爽時,湊近課本,便可以看清紙頁上的字。窗戶正對著兩重高大的山巒,山與山之間,夾著溪流、瀑布,若是多雨的日子,疾風便帶來了若有若無的嘩呀嘩的水流聲。我們生活在山穀裏,就像生活在漏鬥的底端,我們的田地大多在那山上,每到耕作與秋收季節,天蒙蒙亮時,對麵山上已行人如織,聲語一浪一浪地,如趕集一般。向晚時分,老人小孩都朝著山上仰望,細認下山的人,期望自己的親人早點回來。
據說山上生活有幾戶人家,有田地離他們近的,上山的午餐就寄在他們家。山的另一邊也有一些村莊,亦有遠行者,路過我們這兒。他們那兒死了人,總是在夜裏拿著火把,敲打著幽深鑼鼓,從森林茂密的另一重山上下來,將死者的香火送入我們顏氏的祠堂,一聲沉一聲浮的遲緩鑼鼓聲,將人心敲碎,那細長的火線從遠處撲入窗戶和門的縫隙間,好似鬼魅在周圍舞蹈,那些聲音來時令人害怕,離去走遠時,殘破鑼鼓聲似乎還沉在山穀裏,餘意未了,令人心有餘悸,我就被窩的底部鑽。第二天醒來,我父親便說,是那個村莊裏的什麼人死了,喝毒藥死的,還是發病死的,我父親全知道,我父親對那些地方了如指掌。當然,對麵的山裏出現過精彩的東西,就是毛孩鬼迎燈表演,夜裏,大人小孩坐著一起看,安安靜靜地,怕是驚擾了他們。那些火把在群山之間遊走,像一條火龍,無不令人拍手叫好。小鬼們不輕易出現,一年裏也難得看上一兩回,那即逝瞬間卻是讓人神往,並不心驚受怕。哪天長大,長成那火一樣的翅膀,可是飛行天地間了。
那山頂上,也有我們家的田地,可是我父親不必上山幹活的,他把田地租賃給別人耕種。我父親有本事,孩子受了驚嚇,夜裏愛哭鬧什麼的,抱到我們家來,我父親就能拿捏一二,算出孩子何時何地因何緣由受到驚嚇,告訴人家回去後做些什麼,效果比吃藥打針靈驗多了。我父親還有其他本事,村裏的紅白喜喪之事,少不了他,那些來龍去脈的情理,我父親皆能運籌帷幄,父親還寫一手蠅頭小楷好字,寫在紅紙上,寫在白紙上,掛在廳頭牆尾,人人駐足觀看。而這些本事,據說全是祖傳下來的。偶爾,父親也經營點布匹生意,雖然我父親疏於勞作,家裏不並富有,但日子也過得清楚。
趕在年前,我父親挑著布匹沿著第一重山脊而上,走出村子,十裏八鄉賣去,這一走,少則五六天,長則半個月。父親一走,我便窩到母親的床上去,踏踏實實地窩在母親的懷裏,甜甜睡去,母親身上的味道比那米香更迷人。可也往往睡不實在,半夜總是有人來騷擾。
我們住的是祖上傳下來二進房屋,下院子有些破舊,沒有門,壞人可以直接穿堂而入敲門。母親把我弄醒,卻不敢點燈,透過拉開的一線窗戶。我往外瞧,那人就站在窗外的樓梯轉角處,提著燈籠,火光特別鮮亮。母親讓我別作聲。他就那樣規規矩矩地站了好久,沒做出什麼行為,他將燈籠放得低低地,我們看不清他的臉。好久,他還是不走。母親讓我背靠門坐住,防止那人踹門而入。安安靜靜地,我是有些緊張的,從母親的針線籮裏摸出一把剪刀。母親卻不以為然,坐在窗戶下,隻是不作聲。那燈暗了,又過了一會兒,母親拉開一線窗,那人還是沒有走,天光裏,黑糊糊的身影魁梧高大。又過了好久,那人動了,緩慢地走上樓梯,走到第三階,坐了下來,點了一支煙,煙頭亮點獨立在黑暗中,看上去,那人有些失去了自信,可是仍然不走。終於,消耗盡了那支煙,那人很快走下樓梯,點亮燈籠,瞬間消失而去。我和母親都鬆了一口氣,母親讓我趕緊上床睡覺,交代我不能就這事說出去,若說出去,她會用竹條抽我屁股的。母親坐著,沒有躺下,我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夜裏,我準備了一把柴刀,放在門邊。那人沒有來。
第三天夜裏,我們都失去了警惕,沒想到那人來得更早,這回不但提了燈籠,還拿了手電往窗戶照,臉貼在窗戶外邊,企圖照看我們的床鋪,我與母親並坐在窗戶下方,躲著。我與母親細語,我說,可不可以拉開窗戶,用剪刀刺他的臉。母親讓我不要作聲。照了好久,長時間地照著。他轉到門這邊來,用棍子敲打著門。我跟母親趕緊將衣櫃移到門的位置頂住,我跟母親都很緊張,母親拿出了剪刀,坐在衣櫃上。這回他膽子大了,燈籠始終亮著。他又轉回到窗戶這邊,站在樓梯口,用棍子敲著樓梯,啪啪作響。母親還是不理睬他。他好像有些累了,跑到廚房去喝水。我想趁機開門,母子倆一起逃跑;母親讓我好好坐著,別動。此時,母親平靜如常,我也放下心來。我拉開窗戶觀察,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誰?讓父親回來修理他,或者帶幾個小夥伴夜裏也跑到他家裏去敲門,裝成鬼那樣嚇回他。門在窗戶另一邊,我沒看到他,那人這回輕聲敲門,呼喚著母親的名字:碎梅,碎梅。輕柔溫情的,我從來沒聽過如此深情的呼喚,隔著一敞門,我可以感觸到那人身上的體溫。母親沒有應他,房間異常沉悶,我們的呼吸黏黏的,熱乎乎的。那人在門處站了好久好久。一切恍若死去一般。我與母親坐在窗戶下邊,我累了,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一切都好好的,好像昨夜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母親又一次命令我,不許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
第四天、第五天夜裏,那人沒再來過。
第六天,夕陽粉紅的光芒從第一重山走向第二重山的背麵時,我父親從山上下來了,母親讓我認,父親的身影細如一根筷子,但我一下認出了他,那影子很快下來,母親說,沒錯,是你父親回來了。母親讓我去接父親,母親說,看看父親帶了什麼年貨回來,準有你喜歡的,你瞧瞧,那布袋子裏是不是鼓鼓的。父親一下子淹沒在山穀,一下子又浮出來。我們欣喜地站在閣樓上盯著父親的影子起起落落。父親像坐滑滑梯一樣下了山,他到了河對岸一棵梨樹下,衝著我們笑,他的腳步沒有停下來。我聽母親的,下樓去接父親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