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好的,宛露。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去生孩子的。”他拂了拂她肩上的頭發:“你要和我商量的事,總不會是要不要孩子的問題吧!”她笑了笑,用一根木棍,在泥土上亂劃著。

“我是和你商量,我想去工作。”

“哦?到那兒去工作呢?”

“我媽早上打電話告訴我,我原來工作的那家雜誌社,打電話去問過我,他們編輯部缺人缺得厲害,希望我回去。我想,我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又讀了五年的編輯采訪,不如回去上班,好歹也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你說是不是?”

他望著她,笑了。“貼補家用的話,不過說說而已,家裏並不缺你那幾個錢,但是,有份工作占據你的時間,無論如何都是好的,何況你學了半天,也該學以致用。事實上,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你完全可以自己作決定,對嗎?”

“總要和你商量的,”她笑著:“你是丈夫呀!一家之主嘛!”

“一家之主?”他也笑著:“你才是我的‘主’呢!”

於是,這事就說定了。七月初,宛露又回到雜誌社去上班。因為雜誌社離家不遠,宛露很喜歡走路上下班,比擠公共汽車容易得多。有時,友嵐也開車送她去上班,但是,友嵐在工地的上下班時間很不穩定,尤其下班,總比一般機關要晚得多,所以,他從不接她回家。逐漸的,她也習慣於踏著落日,緩步回家。在這段沒有工作的壓力,慢慢的踱著步子,浴在黃昏的光芒中,看著彩霞滿天的時光裏,成為她一天中最享受與悠閑的時光,因為,在這段時光裏,所有的時間都是她一個人的,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想很多的事情。

想很多的事情!想些什麼呢?想金急雨樹,又已花開花落,想天邊浮雲,幾度雲來雲往!想今年與去年,人事滄桑,多少變幻!想那個在街邊踢球的女孩,如今已去向何方?想人生如夢,往事如煙,過去的已無法追回,未來的將如何抓住?……在這許多許多的思想裏,總好像有根無形的細線,從腦子通往心髒,時時刻刻,在那兒輕輕抽動。每當那細線一抽,她就會突然心痛起來,痛得不能再痛!搖搖頭,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心痛了,但是,她搖不掉那種痛楚。甩甩頭,她也甩不掉那種痛楚。於是,在這份黃昏的漫步裏,她幾乎是病態的沉溺於這種痛楚中了。隻有在這種痛楚中,她才知道那個隱藏著的“自我”,還是活著的,還是有生命的。

這樣,有一天,她仍然在黃昏中慢慢的踱著步子,神情是若有所思的,步子是漫不經心的,整個人都像沉浸在一個古老的、遙遠的世界裏。忽然間,一陣摩托車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她絲毫也沒有被驚動,當她沉溺在這種虛無的世界中時,真實的世界就距離她十分十分遙遠。可是,那輛摩托車突然竄上了人行道,攔在她的麵前,一張屬於那古老世界中的麵孔,陡的出現在她麵前。那濃眉,那大眼,那桀驁不馴的神態!她一驚,本能的站住了。

“你好?顧太太!”他說,聲音中充滿了一種挑釁的、惱怒的、陰鷙的、狂暴的痛楚。“近來好嗎?你的青梅竹馬為什麼治不好你的憂鬱症?顧家的食物營養不良嗎?你為什麼這樣消瘦?你真找到了你的幸福嗎?為什麼每個黃昏,你都像個夢遊病患者?”她呆了,楞了,傻了。她的神智,有好一會兒,就遊移在那古老而遙遠的世界裏,抓不回來。而那根看不見的細線,猛然從她心髒上抽過去,她在一陣尖銳的痛楚中,忽然覺得頭暈目眩而額汗涔涔了。也就是在這陣抽搐裏,她醒了,從那個虛無的境界裏回複了過來。睜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的人,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眨,幻象消滅,一切又將歸於虛無。“孟樵,”她喃喃的念著。“你怎麼會在這裏?我以為……你……你……”她語音模糊而精神恍惚。“你在什麼外太空的星球裏。”“我回來快一個月了。”他說,盯著她。“我跟蹤了你一個月,研究了你一個月,和我自己掙紮了一個月,我不知道是該放過你還是不放過你!現在,我決定了。”他凝視她,語氣低沉而帶著命令性:“坐到我車上來!”

她一凜,醒了,真的醒了。

“孟樵?”她說,淒苦而蒼涼的。“你要幹什麼?”

“坐到我車上來!”他的語氣更加低沉而固執。“許多話想和你談,請你上來!”她瞪著他,又迷糊了,又進入了那個虛無的世界。這是來自外太空的呼喚,你無法去抵製一個外太空的力量。那力量太強了,那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反抗的。她上了車,完全順從的,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抱牢我的腰!”孟樵說:“我不想摔了你!”

她抱住了他的腰,牢牢的抱住。那男性的、粗獷的身子緊貼著她,她不自覺的,完全不由自主的把麵頰依偎在那寬闊的背脊上。車子衝了出去,那震動的力量使她一跳,而內心深處,那朦朧的意識中,就忽然掠過了一陣近乎瘋狂的喜悅。孟樵,孟樵,孟樵,難道這竟是孟樵!她更緊的攬住他,那瘋狂的喜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椎心的痛楚。孟樵,孟樵,孟樵,難道這竟是孟樵!

車子停在“雅敘”門口,他下了車,她也機械化的跟著他下了車。雅敘,雅敘,又是一個古老世界裏的遺跡!像龐貝古城,該是從地底挖掘出來的。

“我帶你來這兒,”孟樵說:“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她不語,被動的跟他走進了“雅敘”。

他們的老位子還空著,出於本能,他們走過去,坐在那幽暗的角落裏。牆上,依然有著火炬,桌上,依然有著煤油燈。叫了兩杯咖啡,他們就默默的對視著。孟樵燃起了一支煙,深深的吐著煙霧,深深的呼吸,深深的凝視著她。她被動的靠在沙發裏,蒼白、消瘦、神思不屬。像個大理石所雕塑的塑像。那烏黑的眼珠,迷迷蒙蒙的,恍恍惚惚的。他凝視著她,一直凝視著,凝視著,凝視著……直到一支煙都抽完了,熄滅了煙蒂,他的眼光被煙霧弄得朦朦朧朧。可是,透過那層煙霧,朦朧的底層,仍然有兩小簇像火焰般的光芒,在那兒不安的、危險的、陰鬱的跳著。

“宛露!”他終於開了口,聲音遠比她預料的要溫柔得多,溫柔得幾乎是卑屈的。這種卑屈,比剛剛他命令她上車時的倔強更令她心慌而意亂。“我知道,在我今天的處境,我根本沒有資格再來約你談話,請你原諒我剛剛的強硬,也原諒我的——情不自已!”他那最後的四個字,那從內心深處迸出來的四個字,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現實裏來了。她張大了眼睛,怔怔的看著孟樵,所有的“真實”,像閃電般在她腦海裏閃了一下。於是,禮教、道德、傳統……也跟著那閃電的光芒在她心中閃過。她慌亂的、掙紮的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