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鄉花開(1 / 3)

遼河有約

作者:羅書銶

我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是所長送的。他粗粗的胳膊基本上是摟著我走過了這一條長長的過道,到門口時,我捋了捋散落在額頭的幾根頭發,回頭望了望眼前這幢高樓,餘光裏一排排鐵窗,鐵窗上飄著一麵紅旗,我局促地握著所長伸過來的手,轉身就走了。

對麵一顆大樹上布滿了麻雀,嘰嘰喳喳,我很煩,嘟了嘟嘴,“吵死啦!”,呸,我吐了一口口水,茫然著不知從哪裏走,冷不防,幾個人從大樹背後躥出來,手裏還拿著幾朵花,準確地說,是一蓬亂草上有幾朵花,我倒退幾步,喊道:“你們想幹嘛?送花啊?”衝在最前麵的是癩子,他眯縫著一隻眼,一雙很久沒洗過的手送到我麵前,一股怪味,我推了推,“去你媽的,哪有送白花的,咒我死啊?”

“大哥,這是我們剛采的,大家跑得太匆忙,經過一片墓地時,看到這些花好看又新鮮就摘下來了,你看,還滴著水呢,是不是啊?狗蛋。”癩子一把拽過瘦削如柴的狗蛋,狗蛋一個趔趄,到了我跟前,剛想說什麼,我一擺手,很大度地望著這幾個哥們,似有所思地說了句,走吧。

癩子和狗蛋一邊一個,後麵還跟著兩個,我儼然像電影裏黑社會的老大,被簇擁著回到了橋洞,我喜歡這種狀態,那裏是我們的家。在這個家裏,除了我以外,他們都是光著頭,起先不是這樣,但後來發現光頭可以省肥皂,還可以防止長虱子,長瘡什麼的,當然,這個主意是癩子想出來的,他現身說法,指著冒著青筋的腦袋瓜,一板一眼地敘述多年他離家出走後,如何頂著一腦門的癩瘡,撿破爛,勾瓶子,如何跌跌撞撞來到了這個城裏,在一次被飛車搶奪,最後一個包袱也讓人強行搶走後,遇見了狗蛋,而每當講到和狗蛋的相遇,他總是賣點彎子,這是後話,為此擾得其他不知情的兄弟總衝著我嗷嗷叫,我沒少批評他,說他不誠實,其實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和狗蛋到底怎麼走到一起的,出於領導者的胸懷,我自以為他們是各有各的經曆,懶得過問,大概為了整合地盤,覺得不好單幹,就聚到一起的吧。

我是最先在橋洞住下的,在忙碌一天後,把酒瓶子,罐頭,棉衣,綢褲,紙箱,紙皮等等一一分開,打包,歸類,再拿去換錢。閑下來沒事就經常會抄著雙手,披著一件撿來的外套,在大橋上來回踱著,把風衣誇張地張開,風一吹,就像大明星的派頭,酷死了,我很滿足於這樣表現自己,因此還時不時抽上一支撿來好幾天的煙卷,火機也是不知在哪個垃圾桶裏鼓搗出來的,煙灰和火焰在橋洞上空盤旋,一絲絲地飄向天空,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忘記了自己。

那年大水後,處在最低窪的村子淹得瓦片都看不到,一隻小鳥停留在村上最大最高的一顆香樟樹上,急急忙忙地鳴叫了幾句,就離開了,當時我就是在一塊門板上,看著水慢慢長高,沒過了菜地,沒過了門檻,再沒過了房頂,那些土磚蓋的房子,嘩啦嘩啦紛紛崩潰,我在爺爺剩下的最後一口氣時,被他推上了門板,一陣大浪打過來,黃泥巴翻天而起,我在驚慌中感覺門板被樹枝死死掛住,趕緊扯住了一根稍粗的枝條,就是這麼一個動作,我沒被衝走,存下來了。

其實,我倒願意被衝走,因為暈水暈得厲害,餓得心慌,我在看著爺爺來不及逃生,被水渦卷走的一霎那間,覺得天旋地轉,哭喊聲在浪尖上,被遠遠地帶走。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時,是一隻小狗舔著我的臉部,暖濕濕的熱氣讓我不想動,在最後一個指頭彎著活動時,我坐了起來,環顧四周,發現一個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地方,太陽強烈地刺著眼睛,我使勁揉了揉,辨認了一會,覺得自己還活著,拖著幹癟癟的肚皮,我開始緩緩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走著,受過刺激的大腦隻感覺到哪裏有人聲就往哪裏去。那隻小狗形影不離地跟著我,這時,我才發現它一隻腳跛著,一拐一拐的。

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頭,看到一張報紙裹著一團東西,打開一看,是包子,也不知是被人丟棄的,還是一不小心從哪裏掉落的,而我實在是太餓了,在吃掉這些包子之前,我思維混亂,毛糙糙的,但又有點自責。當然,我還分了些給那條小狗,覺得它很仗義。摸著鼓起來的肚皮,我繼續曬了曬太陽,旁邊走來走去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有很多人指點著我,這個我是清楚的,我瞅了瞅自己的身子,褲子全破了,衣衫敞開,一種羞辱感讓我趕緊捂住了下身,“切,這都是些什麼人啊,沒看過人樣啊。”我不屑地看了看四周,站起來,獨自走開。

走,到哪裏去呢?我實在想不出,更想不到下一步該怎麼辦?遠遠看見一個踩著三輪車的老頭在爬坡,我衝了過去,小狗一顛一顛地緊跟著,我想做好事,這一點是讀書時老師教的,做好事,幫人推車,尤其是幫老人推車上坡更有說服力,我立馬想起那個臉上起褶子的老校長,揮舞著一根柳條棍,聲音洪亮,有力地對我們演說,他的頭頂是一根樹枝,樹枝上拴著一門銅鍾,銅鍾破舊,蒼老得超越了他長滿褶子的臉。此時,我下意識眼裏有些濕潤,因為一個帶著泥巴味的操場上,是我讀書的地方,銅鍾在我麵前一晃,但馬上就消失了。我使勁推著三輪車,踩車的老人頓時輕鬆多了,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估計覺得我如此窘迫,如此潦倒,要麼是瘋子,要麼是要錢。等上坡後,他停了下來,“小夥子,要多少錢啊?”我搖了搖頭,他又問,“你是去哪裏啊?”我又搖了搖頭,“哦,那一定是個瘋子。”他把抽煙的煙杆在車把上敲了敲,似乎很有把握地說道。

“我才不是瘋子。”我惡狠狠地看著他,答道。要知道,我不喜歡瘋子,因為瘋子就是癲子,在我們家裏被人叫著癲子是很羞憤的一件事,我自然不承認。老頭似乎並不在意我的眼神,他樂嗬嗬地要拿我開心,但我就是沒理他。誰知道,他最後帶著我,下了一個坡,來到一個橋洞裏,指著一堆堆的東西,“這裏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要是沒地方去,也住這裏吧。”我沒出聲,不點頭,也不搖頭,老頭隨後從一堆破爛裏挑出了幾件衣服要我換上,這時我才發現,我剛才捂住的地方根本就沒法捂住,我一陣臉熱,怪起這顆香樟樹來,一定是這棵樹刮破了褲子。我使勁啐了一口,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於是,我,小狗,三輪車老頭住在這個橋洞裏,有時星光燦爛時,我喜歡唱些歌,老頭問我是不是學校裏教的?是哪裏人?我很煩他經常這樣問,因為我回答這些問題時很頭疼,學校教室的樣子,泥磚做課桌,稻草作瓦片,似乎還有些影子,但一想到呼啦啦的大水,一片汪洋,爺爺的喘氣聲後,我什麼都記不得了,老頭在我驚恐的圓圓地眼白裏,徹底沉默了,他不再問我,隻顧自己抽旱煙,我每天給他收拾破爛,去垃圾桶裏翻撿些東西。日子就這樣一茬一茬地過著,直到老頭決定要換個地方拾破爛去。那天晚上我和他爭了好久,他說其他地方都在開發什麼的,不能抱死一棵樹,要去新的地方找生活,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講這些,第三次提到不要抱死一棵樹時,我同他翻臉了,因為不是這棵樹我早就死了,我們發生了很大的分歧,那天晚上,我把他的煙鬥摔爛了,第二天一早,他沒叫醒我,踩著三輪車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對著橋洞的水泥磚狠狠地砸過去,疼得很,我縮回來,不再傻傻地等著老頭。還好,老頭很友好,留下了很多破爛給我,我可以去換點錢,換點包子,高興時還能換點啤酒。小狗在一天天長大,它多數自己去找食,不依賴我,這讓我很感動,有時它還銜著半包煙卷回來,我就賞給它一塊實在咬不動的骨頭。

我站在橋頭,迎著風,看著廣告牌上的明星,抿著好長時間沒去修理過的頭發,若有所思,而其實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在絞盡腦汁回想時,突然聽到亂哄哄的一陣大叫,抬頭望去,遠遠看見一些菜農拿著鐵鍬,鋤頭什麼的衝殺過來,一邊追,一邊喊。四個蓬頭垢麵的小夥猛跑,幾個手上還死死抱著一團團大蘿卜,呼哧呼哧地。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覺得他們很可憐,抓住其中一個就往橋下跑,菜農們追到橋頂上還一個勁地分析,“一群蟊賊,跑到哪裏去了呢?”另一個聲音:“說不定跑到橋底下去了,找去!”

我帶著這四個人在橋下東竄西竄,但無論怎麼竄,隻要他們下來,我們就死定了。我們都捏著一把汗,不斷禱告上天,叫他們千萬別下來。也許上天感知,真的沒下來,倒是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哎,算了吧,不就是幾個蘿卜吧。這幾個孩子也挺可憐的。”之後,大夥竟然悄無聲息的走了,留下的反而是菜農一聲聲的長歎。借著橋洞外麵的光,我終於看清了這四張臉,明顯年紀比我小,他們看到危險解除,自我介紹起來,有一個頭上長癩瘡的,一股味,叫癩子;另一個叫狗蛋;長得清秀的叫小六子;長得滿臉橫肉的,也不知道叫啥,我看到街上那賣肉的,猛一想,就提議幹脆管他叫“殺豬的”吧。當然,這些身份確認後,他們很爽快要求和我一起混,我沒理由就答應下來,接著買了幾瓶啤酒和“二鍋頭”來,意思給他們接接風,接風席上,癩子提出一個重要決定,就是除了我以外,都理光頭。理由不再贅述。

幾瓶啤酒和“二鍋頭”是在他們放下蘿卜後,伸著大拇指誇我仗義時,我頭腦一熱,變賣了幾天收拾過來的破爛換的,除了酒外,還搞了一些熟肉,一點花生米。我們喝得很開心,酒精渲染著我們彼此內心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癩子和狗蛋好像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但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他們具體是哪裏人?他們也沒說,至於癩子和狗蛋的事,隻有他們自己清楚,不說我也懶得問,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啊!倒是小六子說是被壞人拐賣的,自己逃了出來,東躲西藏,然後遇到“殺豬的”。他們幾個人經常到附近菜農裏偷點紅薯、蘿卜什麼的時候認識的,都住在一個蚊蟲,蒼蠅亂飛的快倒掉庵裏,晚上冷寂寂,陰沉沉的,比我橋洞差勁多了。我們喝著,聊著,“二鍋頭”燃燒著我們的內心深處,忽然,“殺豬的”咧開大嘴,哇哇大哭起來,緊接著其他幾個也哭起來。我沒有記起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洪水的渾濁,深黃攪亂了我的心智,當他們吼聲迸發時,我感到兩行熱淚呼啦啦往下淌,而我真的不知道為何這樣?

自從隊伍擴大後,五個人的吃喝拉撒都要我來考慮,為了擴充收破爛事業,和繼續經營地盤,我們開始在慢慢地走出橋洞更遠的區域,而我也理所當然是惟一留長發的,惟一可以使用洗發水的一個,我一直和他們在爭議“頭發長見識短”,以及“沒頭發見識有多長”的問題,這些無聊的問題經常困擾在橋洞上空,有時震得橋洞上的水泥一塊一塊脫落。在這些脫落中,我們收拾了附近所有值得收拾的場所,勉強維持著幾個人的肚皮。

一段時日過去了,一天傍晚,我和哥們幾個一起賣掉了新收來的一批紙箱,打算去買點便宜的酒,改善改善。攥緊換來的鈔票,我們高興地一路哼著小調,拐進了一個小胡同,一個穿著緊身衣的姑娘衝我們招手,臀部似乎特別豐滿。我們一同呸的一聲,說實話,對於這個行動如此一致,事先沒有任何預演,我朝兄弟們點點頭,表示頷許和讚賞。誰知,年輕姑娘衝過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們怎麼這麼沒素質,說我們幹嘛呸她,說我們有什麼了不起,我還沒反應過來,突然她吼了一句,“不就是幾個叫花子嗎?”這一句無疑驚天霹靂,把我們幾個炸得渾身發燙,我顫抖著雙手,掏出幾百塊鈔票,右手指反指著她,“你……你竟敢侮辱我們,你以為你……你是什麼東西?”癩子和狗蛋立馬衝了上來,我用手擋開他們,我想看看一個小姑娘能怎麼著,年輕姑娘一點都沒有恐懼,她倒一臉不屑地朝我們說,“你以為我們是‘雞’啊?有本事就進來試試啊?”我一聽不大對勁,因為我們呸的就是“雞”,她還不承認,那既然不是“雞”,我們何懼之有?這時,我們倒真的擔心是“雞”,沒錢,這地方是不能亂去的。“既然不是,那我們就進去看看如何?”這一次是小六子說話,平時他一般不敢這樣,今天這是怎麼啦,見到女人失控啦?沒出息,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既然這麼膽小的小夥都敢這樣,我怕什麼啊?“去就去,還怕你們吃了不成?”說著,一窩蜂就向裏麵湧,年輕姑娘攔住了我們,“隻能一個人進,其他人不準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