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這裏後聽說了許多有關斯特裏克蘭的事,一路上我不由得想到這裏的環境。這是一座偏僻的小島,跟歐洲並不相同,他似乎並沒有引起這裏人的任何反感,反而引發了人們的同情心,他的一些奇行怪癖在這裏也能得到包容。無論是在當地人還是在歐洲人的眼裏,他當然是個怪人,但這裏的人早就習慣了他的怪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怪人,做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也許這裏的人清楚一般人都不能成為自己期盼的那種人,而隻能成為他們不得不成為的那種人。無論在英國也好,法國也罷,他好比是方枘圓鑿,十分別扭,而在這裏卻有各種各樣的孔,無論什麼樣的榫子都能適應。我不覺得他的脾性在這裏變得溫柔了,變得沒那麼自私、沒那麼粗魯了,而是這裏的環境更適合他。如果他這輩子都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人們可能就不會注意到他的斑斑劣跡。他在這裏獲得的同情是他在同胞身上從未奢望過,也從未要求過的。
想到這些,我心裏略有些驚奇,便想同布魯諾船長聊聊,但他沒有立即答複我。
“不管怎樣,我對他表示同情也並不奇怪,”他最後說,“因為,或許我們兩個誰也不知道,但我們追求的東西是一樣的。”
“你跟斯特裏克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你們共同追求的東西會是什麼呢?”我笑著問道。
“美。”
“追求這玩意兒可不容易。”我喃喃道。
“你知道嗎,人要是被愛情衝昏了頭,可能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他們就好比鎖在船上劃槳的奴隸,很少能主宰自己的一舉一動。將斯特裏克蘭束縛住的那股狂熱就跟愛情一樣蠻不講理。”
“真是奇怪,你怎麼也會這麼說!”我回答道,“因為很久以前我也覺得他是鬼上身了。”
“俘獲斯特裏克蘭的狂熱是一種對美的創作激情,讓他片刻不得安寧,驅策著他東奔西走。他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朝聖者,會永遠向著讓他魂牽夢繞的聖地前進,附在他身上的魔鬼卻毫無憐憫之心。有些人追求真理的願望非常強烈,為了達到目的,就算把他的生活徹底顛覆也在所不惜。斯特裏克蘭就是這樣的人,隻不過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我打心眼裏同情他。”
“這事也挺怪的,以前有個被他傷得很深的人也跟我說特別同情他。”我沉默了一會兒,“我一直猜不透他的性格,說不定你已經找到了答案。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他轉頭望著我笑了笑。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是個藝術家,我發現我身上也有那種激勵著他的欲望。隻不過他創作的媒介是顏料,而我的卻是生活。”
接下來布魯諾船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必須在這裏轉述一下,因為哪怕隻是對比,這個故事也能讓我對斯特裏克蘭的了解更加深入。而且我覺得這個故事本身就很美。
布魯諾船長是布列塔尼人,曾在法國海軍服役過,結婚後便退役了,在坎佩爾附近一個小莊園裏安了家,準備安安穩穩地過完餘生。但因為給他打理財務的律師的失職,他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因為他們在當地本來挺受人敬重的,所以他和他妻子都不願待在原來的地方過窮日子。當年航海的時候他去過南太平洋,便決定去那裏闖蕩一番。他在帕皮提待了幾個月,在那裏為未來擬訂計劃,積累經驗。後來,他從法國的一個朋友那裏借了點錢,在波莫圖斯買了一座島。那是一座環形小島,圍繞著一個很深的澙湖。島上無人居住,隻有灌木和野石榴。他隻帶著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妻子和幾個當地人登上了小島,開始著手建造房子,把灌木挖掉,種上椰子樹。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年的荒島如今變成了一座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