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要離開塔希提了。依照島上好客的習俗,凡是同我有過一麵之緣的人都給我送來了禮物:用椰子樹葉編製的籃子,露兜樹葉編織的席子,還有扇子。提亞蕾送我的是三顆小珍珠和三壇用她那胖嘟嘟的手給我做成的潘石榴果醬。從惠靈頓開往舊金山的郵船在這兒停了二十四個小時後,汽笛一聲長鳴,通知乘客上船,提亞蕾把我攬在她那豐滿的胸脯裏,我仿佛沉入了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她將紅唇貼在我的嘴上,眼裏閃著淚光。郵船緩緩駛出澙湖,小心翼翼地從礁石中的一條通道中駛過,來到開闊的海麵上。這時,一種悲戚之情襲上心頭,空氣中仍然彌漫著從陸地飄蕩而至的宜人香味。塔希提已經離我非常遙遠,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生命中的這一篇章已經終結,同那無可避免的死亡又近了一步。

三十來天後,我已身在倫敦。將幾件亟待處理的事情打點好後,想到斯特裏克蘭太太或許想了解丈夫最後幾年的光景,於是我寫信給她。自打戰爭開始後,我許久都沒見她了,必須在電話簿裏翻找她的地址。跟她約了個時間,我便去了她現在在坎普登山居住的那棟整潔的小屋。她快六十歲了,但並不顯老,誰都不會覺得她是年近六十歲的人。她的臉十分清瘦,並沒有多少皺紋,是那種年歲隻會留下優雅的麵孔,所以,你會認為她年輕時肯定是個比她實際相貌要漂亮得多的美人。她的頭發也不是特別花白,梳理得非常得體,身上那件黑色長袍非常時興。我記得曾聽說她姐姐麥克安德魯太太在她丈夫去世幾年後也過世了,給她留了一筆錢,從房子的外觀和開門女傭利落的穿著判斷,這筆錢應該足夠這位遺孀衣食無虞了。

我被領進客廳後發現斯特裏克蘭太太還有一位客人,待我發現這位客人的身份後,猜到她約我這個時間前來這裏怕是還有別的用意。這位來訪者是範·布希·泰勒先生,是個美國人,斯特裏克蘭太太一邊帶著迷人的微笑向他賠罪,一邊向我解釋。

“你也知道,我們英國人向來見識淺薄得很。如果有必要解釋一番,一定要請你原諒。”然後她又轉頭對我說:“泰勒先生是美國著名的評論家,如果你還沒讀過他的書,那你可真是孤陋寡聞了,一定要惡補一下才行。泰勒先生正在寫文章,是關於親愛的查理的,他來問我能否幫他一個忙。”

範·布希·泰勒先生身形消瘦,卻長著一個光禿禿的大腦袋,頭骨嶙峋,頭皮閃閃發亮,大腦袋下有張滿是皺紋、顏色蠟黃的臉,顯得十分瘦小。他舉止文靜,極有禮貌,講話時帶著新英格蘭口音。這個人非常呆板,冷漠得很,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辭辛勞地研究查爾斯·斯特裏克蘭。斯特裏克蘭太太提到死去的丈夫時的溫柔語調讓我暗自發笑,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我打量了一下我們落座的房間。斯特裏克蘭太太真是個與時俱進的人。她在阿什利花園的那些舊裝飾都已不見,牆上不再是莫裏斯牆紙,樸素的印花棉布以及牆上的阿倫德爾版畫也沒了蹤影。房間裏閃耀著奇異怪誕的色彩,我在想她是否知道自己選的這些變化各異的色調源自南太平洋一位可憐畫家的夢想。然後她自己說出了答案。

“這些墊子真不錯。”泰勒先生說。

“你喜歡嗎?”她笑著說,“是巴克斯特設計的。”

但是牆上還掛著幾幅斯特裏克蘭代表作的彩色複製品,這得歸功於柏林一位聰明的出版商。

“你在看我的畫,”她順著我的目光說,“當然,他的原畫我是沒辦法弄到手了,但能夠擁有這些也算是慰藉了。這是出版商送給我的,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每天能看到這些肯定很開心。”泰勒先生說。

“是的,這些畫是極好的裝飾品。”

“本人深以為然,”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品都是極好的裝飾品。”

兩人的目光落在一個給孩子喂奶的裸體女人身上,一個女孩跪在他們旁邊,將一朵花遞給那個完全不諳世事的孩子。一個滿臉皺紋、枯瘦如柴的老婦人正看著他們。這是斯特裏克蘭對神聖家庭的詮釋。我懷疑畫中的人物都是和他在塔拉瓦奧山坳上共同生活的人,女人和孩子分別指艾塔和他的第一個兒子。我很想知道斯特裏克蘭太太是否對這些事情了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