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15(3 / 3)

“呸,什麼更始王,我倒聽說是那位同舊相好生的私生子。太子死了,三皇子為人殘暴,不堪大任,那位又動了心思,否則怎能容忍橫空出世這麼個小子手握重兵,還與季裔勾作一團?說輕一些,是報國報民,說難聽一點,這是枕戈待旦,要造反啊!”

“唉,兄弟有所不知,我家中有舊人在皇都當差,皇都一直訛傳,太子嬰並未真正薨了,定陵中隻有皇後之墓穴,守靈的心裏都門清,說是打南方來了一隻白色的大鳥,救走了公子嬰。”

“那更始王……莫不是……莫不是……”

“噓,禁言。隻管聽些熱鬧罷了。不過話說過來,說書的,你見誰彈琴能把人糊弄走的?下回想好段子再編。”

十八年年底的時候,戰局基本穩定。鄭王敗走,後在鹿山被穆王世子射殺。鄭王世子並諸公子被囚,等待天子處決。

眾人都有些煎熬地在等天子旨意,可是,並非等著這場戰爭的獎賞。大家各懷鬼胎。

天子不負眾望,月餘,他老人家連連下旨,封賞穆王、平王及諸位王子,另又追諡江南侯為“冠勇伯”,世襲罔替。

待到一切風平浪靜,更始王同小鄭王已然整肅好軍隊,有條不紊地向北方進發時,大家最想看到的聖旨卻還未到,急壞了一群人,也暗喜壞了一群人,尤其是被成芸用十萬大軍壓製住的成覺。

成覺當時也挺納悶,“我能問問為什麼嗎?怎麼就針對我,沒平王什麼事兒?”

成芸也挺無辜的,摸摸鼻子道:“主公說你蔫壞,防著點沒壞處。”

成覺……

更始王部眾終於拔營,平王世子抱著那人大腿,一頭冷汗一泡淚,“哥,親哥,再等等啊,哥,你再走一步,臣弟不明,真的就是造反了啊!哥。”

那人低頭看了平王世子一眼,拖著腿上綁著的金貴公子,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挪。

正挪著,天使來了。

最後一道聖旨到了。

“天寒矣,父今添寒衣,吾兒可曾?父努力加餐,阿嬰可曾?父夙興夜寐,思念吾兒,太子可曾?”

眾人一看,得,該玩兒什麼玩兒什麼去吧。

戲散了,太子驗明正身了,天子了。

那人眼若山澗一點清水,淡淡蕩開一絲嘲諷的微笑,對著身後的千萬人道:“眾將士聽命。”

“敢不從主公。”

“依孤敕令,重返大昭。”

更始王回皇都的途中,曾經曆化外之地。

化外有畫卷平原,冬日不枯朽,原上一平民人家,炊煙正盛大。

他口渴難耐,也曾敲門扉暫借茶水一碗。窗紙外開了一樹無名的紅花,十分燦爛。他來時,它便隨著風向他搖擺。

他著白狐裘,門內人著黃單衣。

黃衣人打碎了瓷碗,卻驚哭了手中繈褓內的嬰孩。黃衣人身旁立著翠色小猴兒,不言不語,接過嬰孩,哄了起來。

匆匆跑來的,還有個臉似花貓、手握著蒲扇生火的雙髻吊眉紅衣童兒,冰雪可愛。

黃衣人愕然看著那青年,青年卻淡淡一笑,“故人莫驚,孤不過借茶水一盞,吃完便走。”

黃衣人欠身讓他,童子扇尖垂地,嬰孩卻似乎嗅到什麼氣息,漸漸止住了日夜不休的抽噎。

屋內簡陋,青年大略一觀,也便垂下睫毛吃茶。他十分沉默,許久,雪白指尖才在那盞茶水上輕輕用力,粗茶一晃蕩,沉浮不止。

黃衣女子麵容枯槁,似普通農婦,肅立一旁,抱著嬰孩,也不開口。煮茶的小桌是一塊年頭久了的粗木,外皮粗礪,表麵光滑,茶具倒是好的,煮茶人是那童兒阿箸。扶蘇見他乖巧沉默,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溫和問道:“今日為何話不多了?素來貧嘴饒舌,不肯甘休的。”

阿箸黯然地垂著眉毛,說:“我打從今天起,為你煮了這回茶,同你說了這回話,這輩子便再也不與人煮茶,同人說話啦。”

“為何?”

“我這輩子的話說完啦。”

窗紙上有幾片飛花夾在縫隙間,這一日太陽還好,連飛塵都瞧著金燦燦的。他看著立在陽光裏的花,轉身時,卻瞧見那嬰孩懵懂眼中似乎已有一些光,瞧得見那片花,也瞧得見他。小手微微蜷起,朝著他的方向,似在抓。

他靜靜瞧著那孩兒,好一會兒,才沒頭沒尾道:“不像……”

小猴子二五有些局促,“君父夫君,不對,是公子,公子,寶兒可乖了,以後你若娶了旁的夫人,莫要因為恨著君父,不歡喜寶兒。寶兒雖還小,我瞧著倒是與公子極像的。”

這一時,草房中安靜十分,許久了,那青年公子才淡道:“他自是像我,可並不像他母親。”

他又極有耐心地吃了口茶水,好似那是不忍心咽下的瓊漿,琢磨玩味了,才從口中吐出些費力的字句來:“你家主人一貫可好?”

那黃衫子的女子正待回答,他卻微微一笑,想起什麼,又道:“罷了,想必又去了哪處雲遊,尋了誰的開心。問她做甚。”

女子垂著頭道:“正是。”

“奚山為何不在了?翠家諸子安在?”

這一回二五恭謹答道:“滄海桑田,忽有一日,奚山就被大海衝走了,嫂嫂侄子們最近醉心修行,公子扒開草叢,或可尋到他們真身,再等幾十年,便又回了人身行走。世上萬事皆如此,聚散有時,不必掛懷。”

那公子一聽,點了點頭,又飲了一口茶水,道:“故友皆好,孤便放心了。奚山移走了,想必也再難尋,此後孤回了都城,亦不大有閑暇探望,但請三位替我捎句話……”

“向誰?”

“向你家主人。”

“什麼話兒?”

“此後嫁娶,各不相幹。”

黃衣女點了點頭,才道:“主人雲遊前,也是這樣囑咐我的。我手中孩兒是主人臨行前托付,告誡我,倘有一日我見到公子,便將這孩子交予你,權當個貓兒狗兒養一養,來年若另有姬妾旁子,斷不可對此子委以大任,隻您年老故去,若恰巧身旁無人,便留他與您守著陵。她此生虧欠公子過甚,唯用此子報答。二五自小公子生來便一直侍奉他,唯願公子一同收養。另有一樁,主人命我轉告公子,過了此處,約有五裏,定遇怪石,天或有異象,公子莫生好奇之心,徑直走過便是。”

果如這黃衣女所言,不過五裏,正有參天聳立怪石,石上纏有藤蔓。

白衣公子懷中的男嬰到了此處,便開始放聲哭泣,慘不忍聞。

公子心中頗覺怪異,卻也未停,可戰馬行了不過兩三步,便有驚雷徑直劈下,攔住去路。

眾人皆驚詫。

公子又行,複有烏雲暴雨,頃刻瀉落。

那嬰孩蜷縮著小小的身軀,哭得幾乎背過氣,雨水砸落在了孩子的眉眼上,公子傾身,將嬰孩裹在了白裘中,微微低頭,卻看他麵色蒼白,不似一般嬰孩粉嫩之相。

他擔心他淋病,又往懷中帶了帶,侍衛慌忙撐傘,那公子輕輕轉身,馬蹄輕彈,金冠玉容,怔怔地定在了巨石之上。

他道:“把那石挖開,瞧瞧下麵是什麼。”

上百兵甲忙了約有兩三刻鍾,待到天放晴的時候,巨石終於放倒。

“嗬,這枯枝根埋得好深。”季裔低頭一觀,道,“泥土之下還是石頭,枯枝覆蓋了石頭,同氣連枝,竟不知是根纏繞了石,還是石生出了根。”

又過了半晌,卻在連體的巨石之旁,拾到一塊斷了的石碑。雲簡也生了幾分好奇,命一二侍衛抬出,他剪下一束馬毛,躬身在石碑上掃了掃,這才報與扶蘇道:“主公,是一位父親為夭折的女兒寫的悼詞,辭令哀婉清麗,頗是傷懷。”

“死去的女子叫什麼?”

“並未刻姓氏。女子的父親似是個名士,自號‘孤一山人’,起初頗為掛懷惦念女兒,後來,卻說他已占卜,說這女子三百年……”雲簡正要照這碑文原文念出,卻聽到季裔遙遙道:“挖出了,是具石棺,與枯枝相依而生!”

公子縱馬上前,眼前正是一具石棺,他垂下明亮的額頭,淡道:“開棺。”

一直沉默著的黑衣嬴晏站在扶蘇的馬匹旁邊輕輕握住了微微滑落的馬韁。

七八兵甲一聲震喝,一同使力,厚重的石板被抬起扔到一旁,泥水濺到了眾人身上。

棺中是森森白骨,手骨、腳骨折斷,扭曲猙獰。

公子成嬰怔怔地望著白骨。

顱骨森然,屍身似化了兩三年之久,已然不見皮肉。

成嬰左手尚托著嬰兒的頭,這個孩子,是他那薄情寡性的妻子留給他的一點血脈。

嬰兒不停地哭著,眼淚全滴落在他手心上,又從他指縫間滑落。

雲簡那廂拾起,繼續念道:“為父以山中整石雕琢,懸棺崖間,石生奇木,與兒做伴。若非天塌地陷,山平為原,安能複現?太子敏追問兒來世,不堪擾,唯此處兒可得一二鬆閑。兒為鰥寡鬼,想必誤輪回。三百年後尚有機緣,隻需爾兒婿精血蓄養魂魄,三年若不產子敗了修行,定可重生。然則此番由來並不光彩,為防後人探究,敗吾家聲,隻為兒立無姓碑。墓中陪葬若幹,皆吾心愛之物,複有昭王旨意一卷為證,兒切自為珍。”

“旨意安在?”公子問道。

晏二觀石棺,角落中卻有燒焦的書卷一副,可字跡已不可辨,似有人刻意摧毀,不欲被人瞧見。

“何種不光彩之由來?”公子又問。

雲簡一目十行,掃到末尾,有些驚詫,卻未再念。他眯了眯眼,成嬰下馬,走到那碑文之旁,定睛,赫然是小不可辨之字跡。

成嬰平靜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又步履安穩地踩到馬鐙上,隻道:“無頭公案,不查也罷。此石與樹同生,有些靈性古怪,爾等依舊埋好屍骸。至於石碑,砸了便是。既是無姓,索性成全。”

眾人依舊將骸骨葬下。成嬰揮了揮手,命起程。

約莫走了十裏,天降大雪,馬蹄濺雪。

又行了十裏,雪厚,深一腳,淺一腳。

再行十裏,季裔請示安營避雪,成嬰點頭,許。

他一身白裘皆是雪,隻垂目把那嬰孩嗬護得滴水不漏,又遞與一旁守著的翠二五。小猴兒照顧嬰孩十分細致溫柔,卻也未將他逗笑。這一日天氣好怪,連經風霜雨雪。

成嬰忽而覺得喉中不適,卻也未當事,隻翻身下馬。

“公子!”眾人驚呼,上前。

他已翻身滾落馬蹄之下。

白淨無瑕的雪地上,一攤暗紅的血跡。

他喘息著,不停喘息著,唇角的血還在滴落。

有些奇怪怎麼會生出血,可是呼吸已然急促起來,連喉嚨的呻吟都支離破碎。

風的聲、雪的聲、馬的聲、人的聲都很清晰,但他都已經不大聽得進去。

他爬了起來,茫茫然上了馬,茫茫然轉了轉身,百尺千裏的雪。

他想起了幼時曾經聽到的鼓樂。那鼓點並無雅致,隻是敲打著,再快再快,像濺了雪的馬蹄,很快很快。

於是,許多與現在相幹的過去,與將來相幹的現在就這樣緩緩打開。

他咂摸著,就笑了起來,也不見淚,隻是咳了陣子,喉頭的腥紅淅瀝不斷。

他得慶幸,此後再無人揣摩石碑上的最後幾字。

“植,三百年,嫁喬荷。”

可阿植死啦。

從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有些時光太遠,我瞧古書隻有粗陋幾言,譬如我妻阿植,也隻是短短兩語:“元後奚山,荒無蹤。生子鳳奴,日下無影。”

此後餘生,我已不大愛翻書卷,擱置了海棠花枝做了書簽,等待來年,可來年還是那一頁。

想了想,停在此處,便好。

不必翻到翻不下去,一片空白。

吾兒鳳奴是個鬼子,生來體弱,日下無影,卻性喜熱鬧。然我不喜熱鬧,也不喜他。

年邁時昏昏欲睡,太極殿外的海棠花悄悄地開了,樹上有一條黃色的臂帛。

我眯著眼走了過去,有些記憶慢慢就回來了。

那裏仿佛藏了個小人,大氣不敢出,她想要逃開我,故而躲在此處。

我見她在樹間閉著眼默默禱告,眉頭緊蹙,我覺得好笑,輕輕張開了雙手,哪管她拜的是蒼天還是諸位神仙。

她若低頭,便能瞧見我眼底那些奇異的東西。

點點滴滴,曆數來,都是些隨時戒備隱藏的愛。

可她頑劣,不曾跌倒,我便隻好倚靠在海棠樹下撫琴微笑。

我在等她發現,輕輕喊一聲“哥哥”,我便好裝作不大喜歡她,牽著她的小手回家。教她讀書識字,也為她講些故事。耗著年頭,一日日地,累積溺愛。

我的愛比別人廉價,滿了便溢,沒什麼可惜。因我知終有一日,它還會滿。

寥寥草草,這本章書目又豈會封緘?

它在待我死去那一天。

朝朝暮暮的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