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宮春02(1 / 3)

第一章 歸去來

凉夜。月色中天。

酉時剛至,寒薄的霧氣就已聚集上來,浸透在殿前廣場上明燦的光影裏,將那些遠近交錯的瓊樓玉宇、金門紅牆化成一片銀白。宮城中的芳菲花樹早已凋零,連幾株耐得住清寒的花葉此時也被風拂著飄落而下,簌簌地鋪滿整個方端玉石地麵,像是下了一場嫣然花雨。

朝霞宮前,朱紅的殿門依舊緊閉,蓮紋雕鏤的十二扇花窗卻一道道敞開,讓微寒的夜氣肆無忌憚地侵入內殿裏。隔著青色的鮫綃水簾,隱約可見內裏香息浮動,燭影搖紅。

丹陛上,纖弱的身影煢煢孑立。

素色的雪紡紗裙,青碧佩帶將腰肢勾勒得曼妙纖細,整個人恰似漆黑深夜中的一抹亮色。斂著裙裾,雙挽手的模樣,顯出皇室宮婢那種訓練有素的沉靜和端莊。冰雪的容色,一雙黑眸沉沉,陰鬱肅殺,隻站在那兒,就仿佛有淡淡的凜冽氣息從周身散發出來。

“白術醫官,別來無恙。”

她忽而啟唇,碎玉一般的嗓音。

耳畔回答她的隻有呼呼的風聲。過了好半晌,才有一道寥落的聲音伴隨著滿目零落的花葉響起,風一吹就散了,“承蒙姑娘顧念,明湖塔樓幽居十年,尚算無憂無擾。”

話音落時,一抹瘦削的身影從宮殿南側緩緩走來。

她隨之轉過身,望著來人略顯蹣跚的步伐,道:“都說禁咒師通曉詭譎秘術,上窺天道,下曉凡塵。奴婢一副肉體凡胎,還要白術醫官多多照拂才是。”

天幕中,一輪冰月銀澈皎然。

月光照得少女的臉頰雪白如玉,略顯蒼白的肌膚顯襯著一雙眼睛暗若黑淵,若有幽意,宛若淬了霜芒的冰玉,直直地能把人給吸進去。

白術眯起眼,細細地打量了一瞬,“時隔多年,姑娘已然褪去青澀,卓然長成了。”

“樓中方一日,世上已過千年。白術醫官一直在塔裏居安優遊,真是好生自在。可知道宮闈裏發生過多少事端,又遭過多少禍亂?”

——這是在閨閥盛極之初就平步青雲的人,宮廷禁咒師。

後因妖言惑眾、蠱惑聖聽而被處以宮刑,終身幽禁。皇後獨孤伽羅在世時,最忌諱怪力亂神之人,卻唯獨留他一命。後來皇後薨逝,閨閥傾頹,權勢更迭進入到新一番的輪換時,他又被新掌權的太後重新重用,於明湖塔樓重見天日。

十年幽居,葬送了半生仕途;

十年偷安,卻保得性命留存。

在宮闈經營生存的人,早都有隨時喪命的準備,可如他這般輾轉浮沉之後還能重新入仕的,委實不多。

韶光望著麵前穿著墨綠官袍的男人:身軀頎長幹瘦,伶仃手腳,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極瘦,有著又高又凸的顴骨,五官間唯一特別的,是眉毛下長著一顆大黑痣,就像是隨時都能流淌下來的濃墨。明顯是福薄的麵相。

“微臣不問世事已久,以至於連朝霞宮之事端都不知曉,否則無論如何都該去上一炷香的……”男子的嗓音如同破碎的琉璃絲線,劃過耳膜,低沉喑啞。

“能如此想得開,也不枉費當年娘娘的一番苦心栽培。”少女端著下頜,唇畔一點笑,恍若乍暖還寒的冰淩,“畢竟宮刑之罰,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熬下來的。”

再炫的頭銜、再高的地位,說到底,也隻不過是個宦官而已。

始終麵無表情的男人,在這時有了反應,“姑娘說話,是不是總如這般一語中的?”

“直言不諱,一向是做奴婢應守的本分。不過比起白術醫官在兩宮之地都能手眼通天、八麵玲瓏的本事,奴婢才是自愧不如。”

白術聽出她話裏的意思,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得意,拱起手,象征性地朝著上方拜了一下,“姑娘說的是芸妃娘娘懷孕的事吧。臣才剛剛重新出仕,就能得到太子信任,自當要盡心盡力回報天恩。更何況,像東宮添丁這等天大的喜事,是皇家之福,是社稷之福。殿下對微臣的賞識,微臣以區區岐黃之術,猶恐無法回報。”

韶光的視線從他的頭頂飄過去,“芸妃的孩子已經小產。”

風過,在此刻吹散了滿地香息。

白術陡然抬起頭,“沒了?”

韶光點頭,“剛剛一個月的嬰孩,尚分辨不出男女,就流掉了。”

在祈福之日,就在福應禪院裏。

他不知道嗎……

“不該,真是不該。微臣早就說過,不該坐馬車的,會傷了胎!”

白術痛心疾首地搖頭,那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以及霎時因驚愕而變得扭曲的表情,都在銀白的月光下被照得無所遁形。

韶光看著他,“人算不如天算。想要再次青雲直上,也該踩穩當才行,否則一不小心摔得粉身碎骨,可就得不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