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宮春06(1 / 3)

第五章 蘇幕遮

(一)

自從東宮傳出有子嗣的消息,前來浣春殿探望的人就開始絡繹不絕。早前一直門可羅雀的宮殿,隨著紛至遝來的夫人、嬪禦、女官……簡直是門庭若市,甚至連門檻上的紅漆都被踩花了。內侍監特地來人粉刷了兩次,又怕熏到正有孕的成妃,於是專門有人在嚴寒的冬天,拿著大柄藤扇扇掉上麵的味道。

其實在查出喜脈後,太後連成海棠每日給她的請安都免了。成海棠素日裏深居簡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沒有機會聞到漆味兒。隻是外人光看著那些宮女太監一撥撥地調換,就覺其矜貴程度已然高過了太子妃不知多少倍。

綺羅拿著簿冊從側殿出來時,已是滿頭大汗。

她奉了司籍房掌首姚芷馨之命,來稟報明光宮擬好的名諱。入冬以來都穿得很厚,裹著夾襖仍覺得透骨寒涼,豈知一到浣春殿裏卻仿佛踏進春天,隻彙報了片刻,額角就開始冒汗,等將名諱表悉數呈給殿內的宮婢時,兩件內衫都濕透了。

外麵的天又開始陰下來,風刮得枯枝搖落,更給宮城增添了一抹沉寂和冰冷。綺羅抱著雙肩走出來,整個人被凜冽的寒風一吹,渾身頓時冷颼颼的,直凍得牙齒打戰。

後麵有陸續出來的宮婢等跟著她徐徐走下殿閣前的丹陛,而這時在對麵的廊坊裏,一對宮人正施施然而來。那金藍色鑲滾的宮裙有些紮眼,頂著風,卻步履如常,一看就知是訓練有素的老宮人。

綺羅偏頭瞧了一眼,卻見那為首之人正是韶光,不由得有些詫異,於是擺手讓身側的宮人先回去,自己則迎上前去。

“你怎又來了!”

寒風刮得耳朵通紅,韶光抬起頭,卻被綺羅迎麵而來的氣勢駭了一下,聽清楚她的話後,就笑了,“你這是剛從浣春殿裏出來?”

“我來給成妃送名籍冊子,是太後的口諭,掌首甚為上心,非得打發我來不可。你呢?這大冷的天,來做什麼啊?”

皇室子孫的名諱,都是皇室族譜上記載好的。這一次因著是東宮的長子,太後起了興,非要先起個乳名,一則是彌補對之前早夭孩子的遺憾,二則也含著祝福平安降生之意。可這卻苦了司籍房的宮人,宮人們每日往返於明光宮和東宮之間,往往隻為了一個字,就要翻來覆去地斟酌,折騰到最後也未必能讓太後滿意。

韶光聽出言辭裏的抱怨之意,四下無人,也不由得點了她一下,道:“我過來送一些掛件,是給太子妃娘娘的。”

綺羅於是鬆了口氣。

“我最近看到你們餘司寶往浣春殿裏跑得殷勤,還以為……”

其實後麵的話是想告訴韶光,還以為,餘西子三兩天就來一趟東宮,這次沒來,倒是派了她當信使,那真真就是不好。誰不知道現在正是非常時期,理應避嫌。

綺羅看到韶光麵色如常,明白她定是心裏有數,搓搓雙手道:“還是先找個暖和的地方吧。這天冷得要命,我都快被凍僵了。”

她的內衫早在殿裏時就被潮汗打濕,眼下又吹著冷風,又涼又濕的布料黏在身上簡直要凍死人。倘若不是碰見韶光,她自己肯定是要硬挺著往回走,不過現在索性找個地方緩一緩。於是哆嗦著肩膀,拉著韶光就往廊坊北麵的落錦殿裏跑。

那是一處閑置的宮殿,平時存放一些物件,屬於內坊局的管轄範圍。而內坊局掌管東宮閣內及宮人糧稟,隸屬於東宮,直接對太子負責,所以內坊局出自中宮,卻又區別於中宮,是宮局六部裏唯一一處獨立的機構。

綺羅和從八品的李坊事有幾分熟識,也曾多次打過交道。因落錦殿就在東宮殿前廣場的西側,離得最近,於是想借裏麵的地方暖和一下,卻不料李坊事去了醫署尚還未歸,綺羅隻得悻悻地作罷。正巧這時蘇慶安從二層殿閣上下來,一眼看到正欲往外走的兩人,就出聲叫住了她們。

“奴婢見過蘇公公。”

綺羅認得他,太子內坊局的掌事之一,官拜中丞,從五品。官職雖不算高,卻因隸屬於東宮,很有權勢。就連司內正四品的姚尚儀見到他,也讓著三分。

蘇慶安很客氣地回了禮,然後就三兩步走到韶光麵前,笑容可掬地道:“怎得姑娘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熱情而恭敬的態度,讓韶光很是有些汗顏,忙挽起手,斂身道:“蘇丞折殺奴婢了。是奴婢與綺羅司籍誤闖殿裏,多有打擾,還請蘇丞莫怪。”

“瞧姑娘說的,姑娘在這兒可是稀客,奴才恭迎還來不及,怎還會有‘怪罪’二字!”蘇慶安說到此,捂著嘴一笑,“兩位這是剛從東宮出來?”

韶光頷首,“正要回內局。”

蘇慶安往殿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沒有胡子的下頜,咂嘴道:“現在外麵寒天凍地的,要冷死人,兩位姑娘身嬌肉貴,怎麼受得了呢。不如奴才將樓上騰出來,讓兩位稍作歇息,等過了這風口,再各自回宮闈局也不遲。”

他說罷,就擺手招來隨侍的小太監。

綺羅在一側聽到此,對他的殷勤很是驚詫,心裏又猜測著他可能是聽到了剛才她想找李坊事的話,才想做個順水人情。不過,自己隻是一介司籍,又跟內坊局沒太多交情,得遇如此盛待,真真有些情怯,剛想著身旁的韶光定會婉言謝絕,就忽聽她道:“如此,便勞煩蘇丞了!”

落錦殿內置樓閣,分為三層,鏤空雕花的木質結構,比起其他宮殿來,舉架就顯得有些低矮,因此平素不被用以伺候主子。在二層有幾間寬敞的內堂,都是打掃好的,小太監將她們領上去時,北廂的一間敞著門,裏麵已經點燃了火盆,紅木桌案上擺著幾道簡單的糕點和堅果。等落了座,拿著紅釉瓷壺的小太監就走進來,壺中是新沏的茶。

香茗燙暖,散發出白色的煙絲。綺羅端起來喝了一口,頓時覺得身上舒服很多。

“真是想不到,你還認識那蘇公公。可知道那人在內侍省裏是出了名的傲慢清高,從來不買其他幾局的賬。你這人脈……真是神通廣大!”

綺羅欽羨地說罷,又灌了一大口茶,“不過你能答應留下來,著實出乎我的意料。這根本不符合你的性子啊。”

韶光掀開杯蓋,盞中的茶卷兒青碧,舒展如剪,竟然是上等的北苑貢茶,在奴婢中隻有頂級品階的女官才能喝到。綺羅若不是囫圇吞咽,定是早就嚐出來了。

“恭敬不如從命。人家如此客氣,推拒反而不好。再說,剛剛外麵變天了。”

韶光知道綺羅的意思是指她們兩個都是宮闈局的人,卻在太子內坊局裏叨擾,實在是於理不合,更何況,蘇公公又是騰地方,又是準備炭火和茶點的,她們若就這麼留下,也未免太過失禮和不遜。然而東宮側殿和宮闈局一個在宮城的最北角,一個在最南側,隔著數座殿宇,需穿過廣巷才可到達,且中間都是供夫人和嬪禦居住的殿閣,連一處能逗留的地方都沒有。假使她們走在半路遇到風雪,可就真是避無可避了。

綺羅是尚儀局裏的一房之首,完全能夠任意掌控時間,自己又是跟著餘西子一起來的東宮,現在眼看天氣陰沉,風雪將至,成海棠必定要將餘西子留在殿內。那麼自己回不回繡堂、何時回,也是自由的。

時間容許,又有地方可以暫避,不用頂著風雪而害病,何必要拒絕呢?

韶關端起茶盞也抿了一口,入口清潤,確實是好茶。

綺羅並不知道韶光心裏早有計量,仍是有些過意不去。隻是又喝了兩杯茶,發了發汗,身上並不像剛開始那麼冷了。衣料卻有些潮濕,一時難以幹透,貼在肌膚上很是難受。

這時,有敲門的聲音響起。

是小太監奉了蘇慶安的命,送來一套嶄新的宮裝。

這下子,連韶光都有些詫異了。

綺羅站起來,瞠目結舌地問道:“這是……是給我們準備的?”

小太監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恭順地答道:“蘇公公吩咐奴才將衣物送過來,還說,綺羅司籍是堂堂一房掌首,品階尊貴,衣飾自然十分講究。然而內坊局裏太監居多,實在是準備不出女官的衣物,粗陋裙裝,還望綺羅司籍不要怪罪。”

小太監平直地敘述完蘇慶安的話,就將托盤擱在桌案上,挽著手,很懂規矩地倒退著出了內堂。

等雙扇門扉從外麵被輕輕關上,韶光走過去掀開蒙布,認出托盤裏的衣裙都是司衣房新製的冬裝,還沒上過身,嶄新嶄新的。

“這蘇公公,未免太過細心了點兒吧……”綺羅不禁駭笑道。

韶光也著實啞然。剛剛是茶點,現在是衣飾,她們來落錦殿隻是暫避,根本不會待很久,人家卻連替換的宮裝都準備好了。豈止是細心,簡直是周到得沒話可說。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綺羅身上潮汗,需要幹爽的衣服呢?

用眼睛看出來的?

真能看得出嗎……

宮中伺候這麼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愧不如的感覺。

“衣服肯定是不能換了,但你且將外衫褪了,搭在屏風上晾一晾。反正時辰還早。”韶光將蒙布重新蓋上,然後將門扉前的玻璃圍擋上的簾子放了下來。

綺羅覺得有理,就依言走到屏風後,將外麵的夾襖除了,搭在火盆上方支起的銅架上。這時卻發現,銅架和火盆上下相隔的距離剛剛好,既不會讓炭火燎到衣袂,也不會太高而讓衣服烤不到熱氣。真像是專門為了給她烘衣服準備的。

“該有的、不該有的,通通都照顧到了。這蘇公公,究竟是什麼人……”

綺羅將手放在炭火上方,身子前傾,熏熱的氣息撲麵而來,頓時就驅散了滿身的寒意,不禁感歎了一聲。

韶光正坐在桌案前喝茶,聽聞此話,拿著杯盞的手頓了一下。綺羅哪裏知道,那蘇慶安其實是鳳明宮的人。

韶光與他隻見過寥寥幾麵而已,不知為何,他就是認準了自己是漢王身邊的人,私下裏碰見都是點頭哈腰,儼然將她作為半個主子對待。起初實在是哭笑不得,時間一長,就變成了無可奈何,因為不管她如何解釋,那蘇慶安都聽不進去。

這種我行我素的架勢,倒是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轍。

剛剛天還陰沉得厲害,隻不過是一會兒,卻明朗了幾分,而後,便飄起了紛揚的雪花。

韶光走到窗前,推開一扇窗扉。

純白的雪花順著窗欞飄進屋內,轉瞬就化成了水滴。隔著落錦殿前一座高高矗立的亭橋,憑窗而望,能眺望到對麵的浣春殿正殿。高低遠近的殿閣樓台,青磚碧瓦,都覆著一層薄薄的雪,新刷的廊坊紅漆猶然鮮亮,襯得雪色更白,而雪花也順著朱紅廊柱一片片地飄落,映得紅漆愈加嫣紅欲滴。

又下雪了。

前日剛下過一夜,積雪盈尺厚,掖庭局的宮人天不亮就起來清理,掃了將近一個時辰。若是白日裏有雪,則往往是要一邊下一邊清掃。若是哪處有疏忽,不慎摔了出行的主子,整個掖庭局的低等宮婢輕則罰俸,重則往往杖責或調至活計更加艱苦的奚官局。

殿門內,已經有宮人拿著用具陸陸續續地走出來,雪落在她們的身上,也沒人伸手去拍。被落雪覆蓋的地麵上,已經踩出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果真是下雪了。多虧那蘇公公,否則你我這麼回去,且等著害病吧!”

綺羅已經從屏風後麵出來,剛才圍坐在火盆邊,外衫不僅幹了,連貼身的衣料都是暖烘烘的,她卻沒重新穿回去。此刻見韶光開了窗,索性將小太監送來的宮裙揀了一件,披在身上。

“算著時辰,你我若是當時回去,說不定此刻正好回到內局。”

韶光倚著窗欞,微微笑道。

綺羅揀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倒是。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你也說了是不好推拒的。再說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情,人家貴為內坊局領首,根本不指望我們還!”

韶光見她少有的大大咧咧的模樣,輕笑不語。

此刻正好剛過了午膳時候,憑窗而望,能看到有幾個備膳的宮婢抬著食盒從殿裏出來。

該是剛伺候完裏麵的主子,收拾著膳具回去。而這時的路麵已經開始濕滑,很不好走,卻也總比冒著大雪將膳食送來,還得在食盒中擱置火炭,若因負重滑倒,而將盤盞裏的膳食弄撒一地,再拿回去重新準備要好得多。

巍巍宮殿,掩不住的奢靡和繁華。

以至於世人窺得一隅,多看到的是其中的堂皇和富麗,認定隻要進得宮門,即便卑賤如一介奴婢和太監,在尊貴無尚皇權的庇佑下,也定是擁有破天的富貴、極致的生活。比之市井,不知強過多少。

殊不知在宮中行走,終日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所以那些低等婢子無不想著如何晉升為女官,即便當個區區的小管事,也要擺脫終日堆疊如山的艱辛活計。至於女官,又有哪個不是夙興夜寐、枕戈待旦:一則防備著手下人將自己推下去,二則卻在鑽營怎樣將上位者取而代之,獨攬權勢。

在這裏,有說不完的爭鬥、道不完的謀算,無處不在的是算計、利用、爭功、邀寵……未達目的,往往會不擇手段。

然而一切,其實都隻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韶光將手伸出窗外,雪落在柔軟的掌心,隨即化作一抹沁涼。

純粹而脆弱的東西在宮闈裏是存不住的,就像這簌簌而落的雪花,美麗得宛若是虛幻的美夢,卻輕輕一碰就碎了,再難長久。

麵容孱弱的少女迎著蒼穹中紛揚漫漫的落雪,緩緩仰起臉頰。那額間一抹金色花鈿,宛若蓮花,在風雪中傲然盛放,熠熠生輝。

雪愈下愈大,鵝毛般的雪花從空中鋪天蓋地地灑落,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層又一層,視線也跟著一並模糊起來。

在廊坊的另一側,有一道匆匆而來的身影忽然闖入了眼簾。

韶光略微探出身子,尚未來得及看清楚麵目,就見那身影栽歪了一下,大概是腳步沒踩實,滑了,一下子摔倒在雪地裏。

五品深緋色厚棉官袍,佩銀魚帶,單朵繡花的衣飾,襟口和袖口都鑲著雪白的貂毛。外袍緊緊裹在身上,顯得很是臃腫和笨拙,因此跌在地上後很費勁才站起來。衣襟沾了雪,大片暈開的濕痕。

“你來看,那是誰?”韶光回身去叫桌案前的綺羅。

正盤腿坐在團墊上的女子聞聲,放下手裏的茶點,趿拉著繡履來到窗牆,也跟著探頭望過去——那道沉灰色的身影正好拐了個彎,穿過廊道,邁上了浣春殿前的丹陛。

“咦,那不是……”

綺羅雖沒看到臉,卻瞧出那道分外熟悉的背影,臉上頓時透出憎惡的表情。

不是李元是誰。

“這麼不好的天兒,他來東宮做什麼?”

出門前委實是沒看黃曆,又看到了他。幸好自己來得早,否則又得碰上。

綺羅想到此,不禁嫌厭地道:“這李太監連覲見都不會挑個好時辰,非得頂著北風煙兒雪來。也不想想自己一個內侍監的,公然出入東宮,會不會犯忌諱!”

“按照內侍監和東宮的距離來看,他該是早出來了。隻是半路上才變了天。”

韶光輕聲說罷,也隨即蹙起眉。若是依照常理,假使看到天色不對,一般隻要在沒通報之前,不管有沒有抵達,都會原路撤回去,另尋適當的時間再過來覲見。這是宮中人都知曉的規矩。然而這李元是怎麼回事?不僅連常理都不顧,且沒經過任何通報,就這麼直直地進了正殿!

隻能說明,李元和浣春殿的交情匪淺。

“看來這成海棠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般形單影隻、孤立無援呢。她早就在暗中搭上了李太監……”綺羅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抱著雙臂,半是認真半是嘲諷地說道。很顯然,兩位聰慧的女官默契地想到了一處。

“阿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跟東宮有私,不是不好惹,就是要倒大黴,所以才讓我多加小心,不要跟他硬碰硬?”

韶光正在沉吟,聽言搖了搖頭,“我也是才知道的。”

若非親眼所見,還不知李元和成海棠居然攀上了聯係。不過這麼一看,之前發生的很多事就能夠說得通了。在趙福全晉升為大總管之後,李元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愈加變本加厲,若不是早知道成海棠懷了身子,認定成海棠將要母憑子貴,他怎會那般有恃無恐,完全不將趙福全放在眼中。

“如此明目張膽,擅自跟浣春殿來往,這李太監真當宮闈裏的其他人是瞎子啊……”綺羅喃喃地說罷,抿著唇,美眸裏閃過一絲狠戾。

韶光聞言,不禁眯起眼。成海棠,李元……

經過大年,轉眼就要迎來上元佳節,內侍省裏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正月十三日,明光宮先是定妥隔日的宮宴事宜,再由內侍監負責將旨意傳到宮外的各官員府邸,車輿和步輦則是要由內仆局準備,用以接待要進宮參宴的文武群臣和親眷家屬。其中涉及的錦緞和器皿之類,就分派到了宮闈局裏的尚服局。錦瑟知道現在是韶光管著司寶房的事務,特別遣出了青梅幫忙。兩位昔日的同僚很是親厚,相互幫襯著,堆疊的活計做得倒也十分順暢。

在十四日晌午之前,名帖和簿冊都要安排妥當,而瑤雪亭和明湖歌台那兩處則均要籌備規整,備品和活計量著實是不小。

這樣等到十五日上元節之夜,皓月高懸,皇城內外均點起了萬盞彩燈,司寶房的宮人抬出早已製作完畢的燈樹和燈柱等,一經點亮,滿城的火樹銀花,將那些高低錯落的殿閣樓台照徹得燦爛亮麗。宮城內外,一時間鑼鼓喧天,彩燈輝煌,十分繁華熱鬧。

而每年一到此日,宮局六部都會變著花樣地出新,各司各房使盡渾身解數,除了往年的舊物,均想呈現出一些不同之處來。諸如奚官局新研製的鳳巧玲瓏三色焰火,內府局做成的金盞菊香蠟和合光夜燭,掖庭局彩繪的十二色龍騰魚躍、花鳥蝶飛燈籠,內仆局的五馬並駕的彩燈車輿……在宮闈局這邊,就是司膳房的珍饈百味,司飾房今年新製出一種弦月飾品,均是以月光石打造,在夜色下光澤爍爍,也有司衣房新織就的月緞等。

在往年,司寶房的事務都是由餘西子一手操辦,今年就交給了韶光。作為已經在朝霞宮伺候了多年的大宮婢,往往是監督著內侍省出新,此番親手來辦,尚有些惴惴。好在準備的時間很充裕,又有各處昔時交好的女官姐妹傾力幫忙,所幸沒有絲毫耽誤。

這樣製作而成的巨大燈輪,高十八丈,衣以錦綺,飾以金銀,共要點燃燈籠五萬盞,簇之為花樹。等宮宴一開始,即刻被全部點亮,一瞬間花樹照人,佳人似玉,月色似銀,散發出的一道道咄咄逼人的璀璨光束直衝蒼穹,將宮城的夜幕照得亮若白晝,蔚為壯觀。

這便是宮部六局齊心協力、通力合作的結果,成效可想而知。太後鳳心大悅,不僅對之前為太子籌備的筵席讚譽有加,更是特別褒獎了操持整個年節的內侍省,當場給予了豐厚的賞賜。誠如當初晉王所言,上元節之後,且等著封賞。

至此,帝城不夜。

花燈要一直燃放不熄,焰火如星雨。等到二十日的夜裏,方才能落燈,整整五日,以顯示盛世太平。

這樣等到二十一日的晨曦,年節落幕。內局便可以收拾年節中用過的物件了。內侍監則要將賬目悉數整理出來,最後回報到尚宮局那裏,再由明光宮禦批,而後去戶部領再次撥給的銀票。

雖然此時宮裏的年味仍是很濃,不過宮局六部的侍婢和太監們卻是實實在在鬆了口氣。每年裏最隆重而折騰的日子熬過去了,餘下的日子,又回歸到日常活計中。總算可以歇一歇。

然而在正月二十三,宮闈局忽然接到了東宮的旨意:側妃成海棠要在明湖水台上設宴。

說是筵席,其實很小,隻有東宮的人在場,還有少數幾位跟浣春殿非常熟絡的內宮醫官。隻是都道成海棠的顏麵大,東宮嫡妃沈芸瑛擺筵席時,也僅是在敬山亭一處,成海棠卻得到明光宮的首肯,不但能用瑤雪亭,還可以用新建造的水上歌台,作為給太子賞舞的酒宴。

宮闈局承旨後,多有微詞,然而這一次重點卻不在布置,而是尚儀局司樂房裏的歌舞。

曾經,成海棠就是憑借在瑤雪亭的獻舞,脫穎而出,從一介六品女官晉升為東宮的側妃,而今故技重施,不過是想再給太子推薦一個嬪禦罷了。無關於賢惠,隻因自己有了身子,無法承歡,索性在殿裏麵找個可心的人,代為伺候。曆朝宮闈,這都是慣用的伎倆了。

明湖水台上,歌舞升平。

太子在飲酒,搖晃的琉璃杯盞,盛著屠蘇酒,醇鬱而香芬。席間有眾多嬪禦相伴,燕瘦環肥,皆有綺麗嬌嬈的姿色。

而當華衣盛裝的女子在紅毯上旋轉出第一個姿勢,水袖飛揚間,坐在席間的眾人才看出來,這獻舞的正是在浣春殿伺候多時的宮婢,紅籮。

她和她,同樣年輕而貌美,同樣出自尚服局的司寶房,隻不過在成海棠入主浣春殿後,紅籮甘願自貶品階,降為內殿近侍宮婢,由此才得以跟著進了浣春殿。甚至在後來成妃被雛鸞殿的禍端牽連時,也不離不棄,一並被關押進荒置為冷宮的寧慶殿。

宮闈局中昔日的同僚和與成妃相熟的宮人當時無不覺得,此情此意,榮辱相隨,真真是難得。卻想不到,直至今時今日,紅籮才顯露出一直存著的非分之想。這不,借著成海棠有孕的時機,一下子就攀上了太子殿下的枝頭。

以至於不僅是尚宮局的尹紅萸、掖庭局的掌驪珠、奚官局的酈錦春……各處的一等掌首,甚至連內侍監的李元,都一度欽羨地對餘西子道:“餘掌事可真是厲害。隻是一個司寶房,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就先後出了兩位東宮側妃。若是成妃果真誕下麟兒,指不定將來會有機會繼承大統,到時候莫說是尚服局,便是整個宮局六部,也都要居於司寶房之下了。餘掌事的前途可真是不可限量呢!”

她的夢,還沒等自己親手去織,別人就已經替她編得精美絕倫。

餘西子麵上卻沒有絲毫的顯露,隻是淡淡地回應、淡淡地笑,仿佛東宮裏發生的一切,都跟她無關。

韶光則一直跟在她身側,無論是麵對各殿的主子,還是應酬其他的女官和在宮裏供職的官員,韶光都不曾離開她。隻是現在,韶光眼看著在遊廊小亭內布置的各局掌首筵席上,餘西子喝下一杯又一杯各處掌事敬來的屠蘇酒,那張微醺的臉,仿佛是染了緋紅的晚霞,眼波流轉間,格外明豔照人。

她很高興。

而她也確實有資本高興。

韶光見她腳步搖晃,已經帶上三分醉意,急忙扶住她的胳膊,“掌首,你醉了。”

“醉了……”餘西子喃喃地重複著韶光的話,酡紅麵頰上的笑意更濃,宛若春光初綻,展露出明媚鮮妍之色,“是啊,醉了,其實還沒等喝,我就已經醉了。韶光,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不高不低的嗓音,仿佛醇美的酒,頗有幾分動情。

韶光扶著她,沒有說話。抬眼時,正望見四周觥籌交錯的各司掌事,明媚的燭火,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尚宮局的掌首尹紅萸,尚寢局的掌首師蘭言,尚食局的掌首商錦屏,尚儀局的掌首姚芷馨,尚功局的掌首紀沉魚,甚至是尚服局的掌首崔佩,還有一度深居簡出的宮正司掌首謝文錦……

就在這小小的廊亭裏,彙聚著宮闈局裏最有權勢的女官,隻是,就算是跟餘西子平級的言錦心、白璧等人,都沒有資格坐在上席。

餘西子卻是在主位,不斷從四方投射過來的目光有羨慕,有嫉妒,有輕蔑,也有嘲弄……隻消站在那兒,就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花信之年的女子對她有著怎樣的仇恨。

誰說在宮裏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就一定是妃嬪呢?

同樣生活在朱紅宮牆之後的,也有奴婢。這些女子身份非尊,卻都手握實權,往往比那些妃嬪更聰慧善謀,巧思狠絕。宮闈之中,皇權之下,不僅僅隻是爭寵,更會為了麗錦前程,殺伐決斷,爾虞我詐。

“為了東宮!”

“為了宮闈局的榮耀!”

盡管沒人敢提及未來小皇儲的一切,但是彼此卻都知曉未來要發生什麼。酒盞一杯接著一杯地端起,餘西子站在座位前,力不可支時,仍微笑著接下不斷敬來的酒。

韶光挽手站在一側,連頭都沒抬。她隻是小小的典寶,根本沒有資格去替餘西子擋酒,此時此地,更沒有她摻和的份兒。

雖然以一人之力,的確不足以對抗廊亭裏的這麼許多人,不過經此一場,司寶房一處將淩駕於內侍省之上,一言之力,勝過多處,哪還有人敢對餘西子有任何不敬呢!

桌案上,盤盞錯落,佳肴沒怎麼動,倒是案下的酒壇空了。

韶光朝著紅漆廊柱一側的宮婢招了招手,吩咐再抬幾壇陳釀上來。這場小小的筵席,該是要持續到很晚。

回廊裏的華燈有些已經熄滅,又被侍婢點亮。影影綽綽的光影,靜靜地照耀著廊亭裏的諸位女官。而在漆黑的夜幕裏,一輪明月已經悄然升起。

東宮第二場筵席,仍是在明湖歌台。

為了配合此次編排的新舞,司衣房特地加緊趕製了一套雀羽金裘的宮裙,用的均是純金線和純銀線,碩大的珍珠鑲嵌在裙裾,仿佛孔雀的眼睛,隨著步履翩躚,閃閃爍爍。而司寶房同時也接到旨意,需要製作相應圖籍和紋飾的古玩和寶器。

天還沒亮,宮人們就在繡堂裏忙活著。

之前製備寶器時仍有很多餘料,有宮人過來請示韶光,好些東西都是現成的,問是否能用以製作新物,卻直接就被駁回。可實在覺得可惜,於是有老人忍不住道:“奴婢多嘴地問一句,這次,是不是又為了紅籮……”

韶光正拿著冊子一一點對上麵吩咐的器具,也沒抬頭,隻嗯了一聲。

繡架前的宮婢聽聞,就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倒是真看不出,她竟有這本事。”

“你以為成妃是怎麼當上成妃的?說不定,馬上也要改口叫紅籮娘娘了。”

身邊不斷有宮婢湊趣地插話,毫不掩飾臉上流露出的鄙夷神色。

鄙夷,並深深欽羨著。

韶光沒有理會這些,隻要不耽誤活計,湊在一起發發牢騷都是情理之中的。這時,小妗捧著托盤走進繡堂,她是近侍宮婢,平素隻在屋苑裏伺候,因著並沒在尚功局裏接受過任何技藝教習,所以並不做繡堂裏的日常活計,隻是在繁忙時被遣來幫襯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巧思伶俐,倒也學得很快。

“主子,這些就是司衣房新衣裙擺上的繡線。言司衣說,讓我們比對一下顏色,若有誤差,好盡早修改。”

自從錦瑟入主司衣房,司衣房和司寶房又恢複了當初珠聯璧合、互為扶持的模樣。錦瑟成為掌首後,更是多次交代青梅,平素若能幫襯的,一定要多多配合司寶房。兩處這樣凡事都有商有量,無論是準備宮宴還是趕製新物,倒是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韶光掀開紅呢子軟布,托盤裏放著的是打成綹的絲絛,十二色配線,色色相異,漸變成虹。

旁邊的宮人紛紛探頭來瞧,都不禁眼前一亮。

彩線斑斕多姿,若是織錦成裳,指不定有多璀璨華美。青梅的手藝,是越來越嫻熟了,不僅是刺繡,連漂染的功夫,都能比得上那些老一輩的女官了。

“奴婢進內局的時候,紅籮典寶就已經在浣春殿裏伺候。現在,她果真也要成為娘娘了嗎……”小妗望著托盤裏的絲絛,忽然這樣歎道。

韶光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去,同樣的話,卻並未帶著任何質疑和嘲諷,也沒有絲毫的羨慕,反而有些哀傷。

一轉眼,隔日的筵席開始了。

堂皇的側殿裏,綃紗幕簾低垂,遮擋住一室明燦氤氳的光影。紅籮坐在華麗的妝奩前,描畫得精致的妝容,額間貼著梅花鈿,用金粉勾起微翹的眉梢,帶出幾分媚態、幾分豔麗。含情眼波,退去了稚嫩的青澀後顯出絲絲嫵媚,甚是撩人。

殿內蒸騰起的熏香嫋嫋,煙輕如夢。

紅籮癡癡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恍然間,竟像是有些不認得了。

“姑娘可真美呢。”伺候她梳妝的宮婢站在一側,情不自禁地歎道。

紅籮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幾縷發絲隨之滑墜下來,遮住半邊臉頰。映襯著桌案上跳躍的燭火,女子的桃腮暈紅,水眸蕩漾,愈加顯得楚楚堪憐。

這時,有殿前宮人端著托盤走進殿裏。

“紅籮姑娘,這是銀銼刀,娘娘特地吩咐奴婢給您送來修整指甲用的。”

紅色的蒙布,裏麵擱著一枚小巧精致的銼刀。純銀打造,手柄上鏤空雕刻的繁複紋飾,恰似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

“娘娘呢?”她輕輕地問。

宮人始終低著頭,也沒看她一眼,隻麵無表情地回道:“成妃娘娘現在雛鸞殿和太子妃一處,等見過殿下,稍後會過來看您。”

紅籮的眼睫微微顫動,過了須臾,伸手從托盤裏拿出那枚銼刀。

磨砂刀身,觸手一片冰涼。

她下意識地收斂了一下十指,指甲在迷離的燭火下襯出一片柔和珠光,是剛剛修剪過的,長出一些,並不夠鋒利。然而,在指縫中藏些什麼卻是足夠了……

銀色的刀片磨蹭著指甲,紅籮注視著宮婢用熟練的手法將自己的指尖磨得逐漸圓潤光潔。額上微微冒了汗,另一隻剛被修整過的手顫抖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盞喝了一口,杯沿傾斜,不小心灑了些在宮裙上。

她呀的一聲,急忙拿巾絹去擦。暈開的水漬,在裙裾上綻開團團黑色,宛若孔雀深黑的眼睛。濃豔,充斥著欲望的氣息。

這裙子,是成海棠特地吩咐司衣房給她做的。十二配色,在紡織時,很有心意地將片金線或撚金線纏於織梭上,作為緯線的一種織入織物,形成金華燦爛的花紋,再由織金靈鷲紋錦、織金團花龍鳳龜子紋錦和織金纏枝寶相花錦三種不同的織金錦拚縫,最終成為貴重的織金錦緞羅紗,光華豔麗,燦若雲霞。

從她進宮到現在,從未見過這麼華麗的宮裙,更別說是穿戴。

“姑娘可得小心呢。待會兒你要穿著這身衣裳給殿下獻舞,若是稍有瑕疵,是要連累娘娘的。”

宮婢跪在她跟前拿著絹帕一點點擦拭,甚是小心謹慎,生怕弄壞了上麵的一根絲線。說完,還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紅籮感到十分歉疚,想說些什麼,可麵對著跟前的生麵孔,卻不知如何開口。就在這時,厚重的殿門被推開,內殿裏的一應宮婢隨之紛紛跪拜在地。

“成妃娘娘。”

穿著一襲石青色雪緞鑲滾宮裙的女子,邁著端莊的蓮步走過來,等跨進內殿門檻,優雅地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免禮。

紅籮也從妝奩前站起來,卻被她輕輕按住了肩膀,示意無須起身。

“坐著吧。前日的舞跳得很好,不僅是殿下,就連很多醫官都歎為觀止。現在你隻需要好好休息,待會兒等上了水上歌台,可就看你更好的表現了。”

紅籮抿著唇,巾絹在手裏攥著,已經被潮汗打濕,“娘娘知道,奴婢其實隻是一介卑微的宮人,那些小把戲,一時僥幸,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奴婢真的很怕自己失禮於殿前,掃了太子的興致,更加連累了娘娘……”

桌案上的燭火,跳躍出輕柔的光暈。

成海棠俯下身,華貴的錦袍在地上攤開一大片絢麗的漣漪。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上女子的麵龐,聲音輕柔,“你可知道,現在的你究竟有多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見到你,怕是都要拜倒在你的羅裙之下。現如今,紅籮,我隻剩下一個你。而這樣的你,定能成全我的期冀……”

銅鏡中,這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若是不細看,真看不出來就是素日裏伺候的宮婢。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有美如此,何人會不心動呢?

“娘娘,真的要這樣做嗎……”紅籮拉住她的手,有些哀求地仰起頭。

成海棠默不作聲地望著她,須臾,淡然道:“不記得我曾經說過的……你是注定要陪著我的人,不管怎樣,都得跟我走下去。”

即便是多肮髒、多下作、多卑鄙……這條路,既然選了,就必須要往前走。而且,有些孽,已經造下,不能回頭了。

“可是娘娘……”紅籮露出淒惶的神色,哽咽難抑,“奴婢害怕……”

成海棠望著她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心裏忽然湧起難以抑製的酸澀,卻咬著牙,手裏使了狠力將她拉開,臉上保持著一貫端莊的微笑,揚手道:“紅籮姑娘臉上的胭脂有些花了,眼看著就要給太子獻舞,還不快來個人過來給她補補妝!”

話音方落,即刻有宮婢拿起眉筆上前。

纖細筆尖,順著眼角處原有的金粉痕跡,勾畫上去。紅籮無助地閉上眼睛,任由宮人們在自己的臉上妝妝點點。這就是宮中人的命運吧。如同一件精致的擺設,若被需要,隻要花些時間去裝扮粉飾就好了,根本不用有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