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東風祭
(一)
剛剛從圈禁戒嚴中恢複的尚服局,此時此刻再度亂了起來。無論是掌首和女官,還是低一等的宮婢和宮人,都以為紅籮的事已經與自己無關之時,一眨眼的光景,迎來的尚宮局的調查,卻是遠比宮正司要厲害得多。
韶光在布置完司籍房裏麵的器具之後,緊接著又去了尚儀局裏麵的司樂房、司賓房和司讚房。後麵兩處倒是沒什麼,司樂房的白麗娟卻是大病了一場。韶光並沒有見到司級的掌事,隻不過是在抵達那裏時,跟醫署裏的醫女碰了個對麵。
自打被戒嚴圈禁後,白麗娟就病倒了,很嚴重,渾身起了紅點子,又疼又癢的,以至於險些被認為是疫症。然而事實上,她僅僅是,上火而已。
等韶光領著宮人們回到繡堂裏麵時,正好是申時。
殿內,一片狼藉。
“回來了?”餘西子就坐在北窗前的敞椅上,瞧見她跨進門檻,拄著胳膊,有氣無力地道。
韶光望著散亂一地的圖籍和樣章的畫帖,還有推倒的繡屏和畫架……氈毯上全是釉料,一塊青一塊白的,幾乎連下腳的地兒都沒了。
“這究竟是……”晨曦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不到半日光景,就成了這副模樣?
韶光下意識地將擋在腳邊的畫架扶起來,小心地邁過那些破碎的瓷片兒,走到餘西子身邊時,就聽她咬牙切齒地道:“還不是尚宮局鬧的。宮正司才剛查完,尚宮局就開始不消停了!晌午時候已經來了一撥人,帶走一批東西了。剛剛倒好,又來一趟,將剩下的全都給拿走了。”
砸的砸,毀的毀,也不知道是來搜查,還是來抄家的。
現在可算是看到換季過了,尚服局也暫時不用再製作什麼,也不用怕影響到殿裏麵的各位主子了,真真就是肆無忌憚,目無王法了!
“掌首當時也在場?”
這裏是風頭正盛的司寶房,依仗著東宮,宮局六部裏麵哪一處不給幾分顏麵?而春風得意的掌首,又怎麼會容許自己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
韶光不禁有些詫異。
餘西子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卻不想再細說當時的情景,隻扶著額,有些頭疼地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我是不想管了。”
不想管,也根本管不了。
那個鄔嵐煙,借題發揮,故意針對司寶房。自己還沒有主動去找她,她反先過來招惹自己。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餘西子在這時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著韶光,“你是不是跟那個尚宮局有過什麼過節?”
韶光微微一怔,“掌首怎麼這麼問?”
餘西子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小題大做了,又搖了搖頭,道:“也沒什麼,就是尚宮局的一個司級女官晌午過來的時候,問起了屏風製作的事,也同時問到了你。”
“奴婢能不能問一下,是……尚宮局的哪位女官?”
餘西子沒好氣地道:“就是那個鄔司言。”
嵐煙……
餘西子說到此,情緒又低落下來,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的。韶光看出她的心情已經很壞,卻不像是因為尚宮局來搜查一事,故而也沒有再吭聲,吩咐宮人先將繡堂裏麵規整一下。
好在一應活計都已完畢,暫時沒有其他要籌備,否則這樣的搜查,少不得又要忙亂了。
一晃過了三日,這期間,尚宮局又查了尚服局裏的司衣房和司飾房,就連一直沒有參與的司仗房,都跟著受到了波及。
尚服局負責宮闈的服用采章之數,上至帝後衣冠、服章、寶藏,下至宮婢的日常穿戴,都出自尚服局宮婢之手。其下分司衣、司寶、司飾、司仗四房,每個房裏的陳列和使用之物,無不是宮廷織造,非常名貴,就比如司衣房裏麵的機杼紡車,司寶房中的繡屏和模具,甚至是各種絲絛、緞帛、釉料、器具……皆都非常講究,無一不精。又尤其是司寶房和司飾房兩處,裏麵很多染料都是異常精貴的,稍微沾染到其他就廢掉了,因此那些染料都分別裝在不同的小盒內,平素裏被宮人小心收藏著。
這下可倒好,到了尚宮局的手裏麵,那些眼高於頂的宮婢哪管那麼許多,帶回去一經驗看,幾乎是破壞得不能再用,一應物件也都是七零八落的了。
於是很多宮人都不禁要問,不就是死了一個宮婢嗎,用不用這麼興師動眾的!
尚宮局沒事做了嗎?
繡堂裏,小妗正領著婢子收拾尚宮局送回來的那些繡架和繡屏,地上堆得亂七八糟的皆是大小不一的漆畫錦盒,都是盛放塗料用的,順手撿起來一枚,盒蓋上的顏色蹭得到處都是,哪裏還有一點原來的顏色。
宮人們一邊收拾,一邊心疼得掉眼淚。
上了年紀的宮婢,摩挲著支離破碎的模具,喃喃地道:“都毀了,全都毀了,好些可都是老一輩宮人的心血啊……”
韶光聞言,擦拭盒蓋的手不禁停滯了一下。
她又何嚐不心疼,那些器皿好些都是自己一下一下描繪的,以前不在內局,不知道工藝製作的辛苦,再精致的擺件損壞了,也僅是覺得可惜罷了。現在卻不一樣,累月的修習和操持,器物上麵的一畫一刻,皆像是融入了自己骨血裏,仿佛自己一直就是司寶房裏一個小小的女官,終日圍著寶器、釉料打轉,忙碌而辛苦。
“在主子們的眼裏,不過都是些再簡單不過的物件,冗雜又瑣碎,隻是用來裝點場麵而已。隻要不耽誤日常工作,碎了幾件器具,毀了幾套模具,誰會在乎呢。”
“是啊,皇室之尊,高高在上,怎知道這些對日日操持的我們來說,是何等性命攸關的物件。”
老宮婢們一邊長籲短歎,一邊搖頭,隱著無奈和悲涼。恰巧餘西子在這時候踏進門檻,聞言,眼睛裏也閃過一抹酸楚的神色。
然而正如那些老宮人所言,司寶房裏麵發生的事,隻要不影響到平素的生活,根本沒人會關心。而尚宮局的調查仍舊進行著,隻不過,現在是從帶物,換成了提人。
宮正司之前也有將宮婢們帶走問話的舉措,不過那時隻是例行公事。尚宮局卻不同,很多宮婢當日被帶走,到了晚上還沒被放出來,往往都是一去不返,生死不明。
內局之中頓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以至於不論是不是身在宮闈局,六部的宮人們都紛紛驚慌害怕起來,終日憂心忡忡,生怕自己是下一個被帶走的,然後不明不白地就被……
這下子,掌首們再也坐不住了。
二十三這日,司寶房裏迎來了言錦心和白璧。
掌事的女官們此時此刻都不在繡堂裏,白璧進了門,瞧見連一個管事的也沒有,以為她們都出去躲是非了,剛想挖苦兩句,就被言錦心拽了一下胳膊。後者咳嗽了兩聲,白璧悻悻地聳了聳肩,兩人便在宮婢的帶領下,去西廂殿閣那邊坐著等餘西子回來。
苑裏麵冷冷清清的,讓人總覺得有些淒風苦雨的味道。
言錦心抿了口熱茶,想起自己的地方也是如這一般的光景,情不自禁地一歎。這個時候,門扉忽被推開,有侍婢先行走進門道裏,然後兩個宮人掀開帷幔等著,片刻,後麵那一道窈窕的身影才邁著蓮步款款走了進來。倒是好大的排場。
“讓兩位掌事久等了。”
掃了掃落在肩上的花瓣,餘西子將披著的煙羅軟巾脫下來,交給一側的宮婢掛上,隨後朝著梨花木桌案前的兩個人略一頷首,算是問候。
言錦心和白璧對視了一眼,到底是有些不同了,但具體是什麼地方不一樣,又說不清楚。
老練的女官將手裏麵的茶盞放下,等到餘西子落了座,才淡淡地道:“我們過來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尚宮局最近對於幾房的動作,實在是有些過了。特地來找你商量商量。”
餘西子坐到她們身邊,跟著歎息道:“區區幾天,房裏麵都快被她們給拆了。”
言錦心點點頭,“再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就算是過了換季之期,也不能這麼糟蹋人吧。很多東西,往後還得做呢,這下全都給弄壞了,光是修補就費了好大工夫,現在又把人給帶走了,實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可不是,這東宮的筵席出了事兒,應該去查東宮,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白璧跟著道。
未等餘西子接茬,言錦心就搖了搖頭,冷笑道:“成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子,就算是借給尚宮局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打擾浣春殿。”
“不敢動浣春殿,就挑我們這些小魚小蝦下手!”白璧有些激動。
言錦心又笑了一下,道:“關鍵是,針對司飾房和司仗房也就算了,可對司寶房居然也是這般。誰不知道餘司寶的背後還有一個成妃娘娘,這麼做,簡直是在打東宮的臉。”
繞來繞去,又從成海棠繞回到了餘西子身上。
餘西子看了看麵前一唱一和的兩人,低下頭,並沒做聲。
過了須臾,還是白璧等不起了,忍不住道:“餘司寶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任由尚宮局在尚服局裏麵橫行下去?”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餘西子掀開杯蓋,又重新蓋了回去,頗有些無奈地道:“我能怎麼著?人家可是奉了明光宮的懿旨而來,小小的一個司級,能有什麼作為?”
“難道餘司寶還怕了那司言房不成?”
餘西子抬頭,看著白璧道:“不是司言房,而是尚宮局。”她將那茶盞擱到桌案上,徐徐地道,“現在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尚宮局可是掌握著生殺大權的,能先斬後奏,我們拿什麼去跟人家死磕呢?就算真是讓你逮到了機會,可對陣一個司言房,就意味著是挑戰尚宮局的權威,還是當著整個宮部六局的麵。你說那尹尚宮會不會記仇呢?”
餘西子說到此,言錦心和白璧的臉上都不禁顯出沉重的神色來。
“難道真沒有辦法嗎……”言錦心眯起眼,眼底裏有些許恨意一閃而過。
餘西子察覺到了她的神色,淡然道:“除了去找崔尚服,別無他法。”
出了這麼大的事,作為一局掌首,責無旁貸。就算是尚宮局惹不得,然而為了顏麵,也不得不硬碰硬了。
言錦心和白璧前腳剛走,後腳就有東宮的侍婢進了門,還是浣春殿成妃那裏的,找餘西子再過去一趟。韶光在這時候已經回到了繡堂,正整理著桌案上的圖籍和畫帖,隔著窗扉,就瞧見了回廊裏麵那兩房掌首的身影,不由得詢問地看了看一側的小妗。小妗一攤手,道了句“挑事兒來的。”
說話間,餘西子跟著跨進了門檻,看打扮,像是要進殿拜見的樣子。
“掌首這便要去崔尚服那裏?”
剛才聽小妗講起,餘西子一口回絕了言錦心和白璧的提議,韶光還以為,依照著她素來謹慎低調的性格,即便司飾房和司仗房再怎麼攛掇,司寶房此番也是要忍氣吞聲了。
餘西子深深地一歎,“剛剛還說著不能以卵擊石,可說是那麼說,去還是要去的。”
否則堂堂的一個尚服局,真就是太沒麵子了。
“但是剛剛浣春殿又有了婢子過來,讓餘司寶即刻就過去一趟。”
餘西子斂著眸色,“我知道。已經打發宮人先過去了,告訴娘娘我晚些時候再去。”
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局裏麵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其餘的,暫時都要與之讓路。
隻是這段時間也不知是怎麼了,無論大事小情,成妃總是拉著她一起,用膳也罷,遊園也好,事事不落,儼然將她當成是紅籮的替身了。
“你去準備準備吧,是時候給她另找一個貼心的侍婢了。”餘西子這樣與韶光道。
韶光明白她的意思,輕聲道:“成妃娘娘對紅籮之死的後續調查,很上心吧?”
“誰說不是呢。簡直是事無巨細,查到了哪一步,中間發生過什麼事,都要問個明明白白。”
但光是問她,她又哪兒有那麼多可說的話呢?死因查得怎麼樣,應該去問尚宮局,或者是宮正司。她倒是還想問呢,也好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餘西子再次歎了口氣,又跟韶光交代了幾句,就領著隨身的侍婢出了繡堂。臨走時的背影有些喪氣和頹唐。而此時此刻言錦心和白璧也都回去準備了,三人已經約好半個時辰後在內局處會合,一同覲見掌首崔佩。
而這裏麵,卻一直都沒有司衣房的參與……
韶光站在門廊內側,望著餘西子離開的方向,耳畔回蕩著她方才說的話,不覺蹙起眉來。
最近這段日子,好像都有些異常呢。
也不知道餘西子有沒有察覺,成妃真的很奇怪啊。明明是宮局裏麵的事,怎麼調查,什麼結果,也都是宮闈局例行公事罷了,目的不過是讓大家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而成妃即便是再關心事情的進展,現下的言行也好像有些過頭了。
韶光這樣在心裏麵想著,驀地,就瞧見門檻處一道綠煙釉的身影。那綠煙釉身影探著頭,露出半張笑臉來,見她瞧見了自己,忙上下揮舞著朝她擺了擺手。
綠釉宮裝,純金發簪,那身高身形……
是董青鈿。
招手的動作十分誇張,哪裏有一點近侍大宮婢的端莊模樣。韶光忍俊不禁,回頭朝著小妗囑咐了些事,就放下手裏麵的畫帖踏出了門檻。
跨出殿門,明媚的陽光撲麵而來,韶光拿手擋了一下,卻發現外麵早已沒了人。
等再去找那抹身影時,才發現董青鈿已經走出去了很遠,順著廊道穿出去,隻來得及抓住她的一抹裙影。韶光想出聲去喊她,卻又怕驚動了旁人,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的,提起裙擺快步追了上去。
一個跑,一個追。
兩道裙裾宛若翩然的驚蝶,一抹是煙羅釉綠,一抹是錦綺湖藍。
兩個人就這樣拐過了明湖岸畔的藤橋,又跟著過了湖西遊廊,終在蓮花溪的一處僻靜廊坊裏,韶光才好不容易追上了她。韶光扶著一側的雕花砌欄,喘息了一下,朝著她道:“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而她自己也果真就跟著追了過來,這在平素可是從未有過。
董青鈿的臉上也有了些許香汗,停了腳步,聽到她的話撲哧一下就笑了,回眸道:“誰知道你們那兒有多少雙眼睛看著,我還不走快點兒,要是被人家看到,可就對你不好了。”
韶光忍不住過去捶了她一下,“你也知道現在司寶房剛剛從戒嚴中恢複出來,哪有什麼眼睛啊。”
自從被紅籮的事牽連,女官們已經有日子沒有過來串門了。其他幾處為了避嫌,更是甚少從繡堂這裏經過。開闊而明朗的廊道外,雖也沒有什麼閑人,隻是照她那樣急匆匆地跑,沒注意到的恐怕也都看到了。
“你啊你,以為人家都是瞎子不成!”韶光忍不住嗔怪地道。
董青鈿一挑眉,笑意盎然道:“我就是怕別人看到你。至於我,誰敢看?敢看我就把她的眼睛剜出來。”
真狠哪。韶光淺笑了一下。
“你這麼急著把我引出來,做什麼來的?”
“還不是殿下,是他讓我帶你過來的,不過,他怎麼還沒到啊?”董青鈿說到此,不由得踮著腳朝著南側殿的方向看了看。
鳳明宮在湖灣的對岸,到這兒需經過三道抄手遊廊和一道廊橋,算是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掐算著時辰,她自己雖是來早了一點,但那邊的殿下也該是出來了。
“要不你自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我要先走了。”俏麗的宮婢自言自語地說到此,撫了撫她的肩,像是故意要躲著誰一樣,一溜煙兒就又跑了。
韶光想伸手去拉她,喊她回來留一會兒,也好一處說說話,可到唇邊的話沒等吐出來,就隻得咽了回去。望著她一路風風火火的背影,不由得啞然失笑。
匆匆地來,忙忙地走,這性子!
身側的垂柳都抽枝了,新嫩而飽滿的綠葉綴滿在柔軟的枝條上,在麵前鋪開一道道晶瑩的掛簾。
麵前是假山石堆砌的湖灣,湖灣裏一脈碧綠的流水,粼粼的波光,倒映出兩岸垂柳的影子。幾樹桃花開得正豔,風拂著樹枝輕曳,幾片葉子和幾瓣落花飄落在湖麵上,柔柔地蕩漾開一圈明灩灩的漣漪。
韶光站在明媚的太陽下,仰著臉,唇邊的笑容仿佛天邊的悠雲。
楊諒踏著滿地香塵而來,雪緞錦靴帶起了一片片緋紅的花瓣,等瞧見了那道身影,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來,佇立在離她不遠的藤橋上,就這樣靜靜地望著。
明湖岸畔,垂柳,落花……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那還是第一次見到她,也是在這樣一株千瓣紅桃樹下,孱弱纖細的小小少女,就蹭著樹幹,正想要去摘那長在枝丫上麵的桃花。
“那花長得那麼好,為什麼要摘下來呢?”他責怪道。
“因為好看……”
個子矮矮的小女孩兒怔怔地看著麵前突然出現的少年,臉上顯出些許稚嫩,隱著清雅風逸之色,絕美得不像樣子。臉頰白膩若瓷,眼眸淺若琉璃,仿佛是從水墨畫裏麵走出來的一般。
她還從沒見過這般漂亮的人兒,就這麼癡癡地望著,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更加忘了規矩禮數。
“因為好看就想要。知不知道摘下來,花就死了,再也不能盛開了!怎麼這麼不知道愛惜花草!”他很凶地嗬斥道。
小韶光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也沒人跟她說過,不禁委屈地扁著嘴,像是隨時都能哭出來。
少年一愣,有些無措,也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跟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較勁。於是有些無奈地輕揉了揉她的發頂,“算了,摘就摘吧。反正明年還是要再長的……想要,要哪一朵?”
“你給我摘?”
他點頭,扯出一個笑臉。
“那我就要開得最燦爛的那一朵。”女孩子仰起頭,純真的笑顏在臉頰上綻放。
時光如一池碧水,你是瓣瓣的桃花。
可知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與你靠近……
那樹上的桃花開得實在太豔,灼灼地引人垂涎。樹下的女子仰著頭,眯著眼睛望著,一直望著,終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好像夠不著啊。
韶光抿了抿唇,想著四周並沒有旁人,就略微撩起了裙擺,踩著樹下的石頭踮起腳去摘,五寸、三寸、一寸……伸著胳膊,眼看就要摘到了……她使勁往上麵扯了一下,摘到了!
“嗬嗬——”
清麗的臉上露出一抹喜悅之色,不同於往日的恭敬疏淡,也不複那老練端肅的模樣,略微紅暈的臉頰映著那一樹燦爛的花瓣,說不出的俏麗動人。
“因為喜歡,就什麼都不顧了。這麼多年,一點兒都沒變。”一道磁性恣意的嗓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花瓣紛揚的桃樹下,韶光倏爾回眸,那絕美的男子就站在她後麵的不遠處,微笑著看她。
明燦的陽光,靜靜地灑在一襲茜素紅錦袍上,那沐浴在陽光下的人,周身都泛著一層如煙白霧。淺若琉璃的眼眸,明燦瞳心,眼底映著一彎湖光山色,和煦而溫暖。
一想起剛才他很有可能看見自己去摘桃花的動作,韶光不由得有些窘迫,“殿下來多久了?”
怎麼也不出個聲。
被風吹起的烏絲有些亂,楊諒幫她將散落的發絲別到耳際,笑著道:“來了很久了,看你那麼專注,就沒有打擾你。”
她的手裏還拿著那剛摘下來的花枝,枝頭兩三朵花苞,中間的幾朵卻是綻放得正豔。輕薄的花瓣,新嫩的花蕊,團團簇簇,氤氳著細芬的芳香。
楊諒的視線從她手裏的花枝移到她的臉上,含笑的眼睛裏,蕩漾出一脈瀲灩的波光,“很美。”
“是啊,真的很美。”韶光垂著眼,沒看他,以為他是在誇嬌俏的花枝,不由得跟著輕聲歎道。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
此刻正是桃花最美的時節,輕輕淺淺地綻放在必經的路上,任人抬眸觀賞,抑或攀枝采擷,都怒放得豔豔如焚,恣意舒朗。
而在她手中的一根花枝,緋紅入眼,讓她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東漢時候的詩句。喃喃地念出來,仿佛就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尚功局裏麵受教習的情景,管教宮女也曾拿著戒尺,一路從殿南晃到殿北,一字一句地教小宮婢們搖頭晃腦地背誦詩文。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四月天,春風拂麵,湖波蕩漾,宮城裏麵到處盛開著妖嬈的桃花。嫣然如霧,燦若雲霞,正是相思的季節呢。
楊諒見她有些入神,不禁撩撥了一下她耳垂上的珍珠配飾,道:“都說尚宮局去過你們司寶房了,大肆破壞,好多宮人因此十分傷心。倒是你這個沒心沒肺的……”
巴巴地趕過來,就是想瞧瞧她有沒有事,誰知道一貫鎮定自持的大宮婢,正蹭著樹幹摘那枝上的桃花。這樣的一麵,可是很難見到的。
韶光將花枝背到後麵,偏著頭看他,“殿下對宮闈局裏的事,好像一直都知道得很清楚。”
無論什麼事,大大小小,似乎總比身在局裏的人還要了解。
陽光從樹梢間篩下來的光線有些刺眼,她此刻略微仰著臉頰,眼兒微眯,有些迷離慵懶的模樣,像極了一隻曬太陽的貓兒。略顯蒼白的膚色映在緋然的花光裏,像是染了胭脂,愈加顯得剔透瑩白,柔光若膩,讓人忍不住想要去觸摸。
楊諒注視了半晌,眼底溢著溫溫柔柔的笑意,卻是避重就輕地道:“這一回,尚宮局那麼大的動作,不知道才怪呢。”說完,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是不是,都給毀掉了……”
韶光抿了抿唇,盡量不去想模具被損壞的事,輕聲道:“其實也不是毀了,隻是稍微有了破損……”
楊諒挑了挑眉,琉璃色的眸子直視而來,眸光清潤迷離,像是一眼能望進人的心底。韶光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下意識地躲開,楊諒卻追著她的目光,須臾,輕聲道:“瞧這話說的,不愧是明事理、識大體的女官,可我聽著,真的是好違心啊。”
韶光沒有說話,嘴角卻輕輕地揚了起來。
殿裏麵的主子通常都是對內侍省裏麵的事情毫不關心,即便內侍省發生些什麼,他們也僅是聽聞了幾句後,說些不疼不癢的話,哪有幾個真正上心的。知道,自然也就等於不知。然而他不但是知道了,更或者,也同自己一樣生出些許難過來……盡管他什麼都沒說,她卻能感覺到。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是尊貴驕傲的皇子,高高在上,怎麼會為一個小小的內局,會為那些被破壞的器皿和模具而難過呢……
“要不我替你出氣吧?”楊諒這時捏了捏她的下頜,“我出手的話,肯定比你們要方便得多。”
“宮局的事,宮局處理。”她立即搖頭,態度很篤定。
“以一個司寶房對陣整個尚宮局?”他想了想,不禁又嘖嘖兩聲,臉上明顯是不以為然的神色,“不是我瞧不起,而是……你們實在是不夠分量。”
“司寶房不行的話,可還有尚服局呢。”韶光說到此,沒有再往後麵說的意思。
這次的事,起因很小,裏麵的旋渦卻是深得嚇人。她不想說太多,就是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也跟著卷進來。畢竟是宮局六部的事,再亂也好,也隻是在掌首之間、女官之間。而他是堂堂的漢王殿下,一貫恣意瀟灑又深得仰慕的五皇子,根本沒有理由要參與宮局裏麵蠅營狗苟的陰謀和爭端。
然而,注定是會很亂的……
泱泱一個內侍省,已經多久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了?像這樣的局麵,就算是城府再深、處事再幹練的老人,這會兒恐怕心裏麵也沒底了吧。裏麵究竟含著多複雜的勢力,又有多少的利益牽扯……眼看著,宮局裏就要掀起大風浪了。
後麵的路,不好走呢。
她些許憂心的神色,倒映在他的眼睛裏,化成了一抹輕輕的歎息。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他低下頭看著她,“都到現在了,也不給我交實底兒?”
韶光垂眸,片刻,輕輕地搖頭。再抬頭時,臉上的笑意變得宛若雲煙般輕淡,“殿下忘了嗎?奴婢而今隻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別說上麵還有一個司級掌事,再往上,也還有個首席掌首呢。即便是真要有什麼動作,無論如何,也不會輪到奴婢的。”
楊諒靜靜地看著她,“別太逞強了。”
湖麵起了風,純白的柳絮飄飛如雪。他的手順著她柔軟的發絲滑下來,搭在她的肩上,隨即擺出一副恣意而隨性的模樣,“當然,若是她們欺負到你頭上,你就來鳳明宮,我去教訓她們。”
韶光被他給逗笑了,怎麼個教訓法?真要拆了尚宮局嗎……
“不過是區區的一個尚宮局而已,咱們犯不上的……”她輕聲道。這樣隨性而妄為的脾氣,她還真是怕他又像上次那樣,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
楊諒的眼睛輕眨,眼底有一絲笑意閃過,“是嗎……”
“那這段時間裏,我若是不在宮裏麵,就怕不會很及時地照應到你。一旦有什麼事,直接去找蘇慶安。”
韶光聽著那個名字,倏爾就想起了那個太子內坊局的總管太監,官拜中丞,確實是個能在內侍省說一不二的人物。隻不過他那過於殷勤的態度,著實讓她不自在。這時,仿佛是猜到她的心中所想,他湊過來,在她的耳畔低聲道:“現在,他已經當你是半個主子了。任你使喚,怎麼使喚都行……”
漫不經心的聲調讓韶光微微一怔,臉頰猛然紅了起來。
剛想嗔怪地說兩句,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去推他,卻被他輕易地一把攥住了手腕,再想抽出來,他卻不許。
“噓……別動。”
他嗓音低柔地哄著她,一隻手牢牢禁錮著她的皓腕,不輕不重的力道,既不會弄疼她,也不會讓她掙開,另一隻手就扶在她身後的花樹上。兩人靠得這樣近,男子溫熱的氣息,就在她的周身氤氳縈繞著,仿佛與那芬芳的花香融合在了一起。
韶光的臉頰更紅,耳朵也跟著熱了起來。這時,就見他拉著自己的手腕,然後將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前,“無論何時,鳳明宮永遠都是你的後盾。別怕。”
隔著茜素紅的緞料,很輕易就感受到了他結實的胸膛,不同於女子的柔,精瘦,硬邦邦的。
在這時候,他的手反而就鬆了,欺身而來的整個人,就這樣將她輕輕地抱進了懷裏,把下頜擱在她的頭頂。這個過程很慢很慢,既像是拿捏不好,又像是舍不得放手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輕柔而緩慢,仿佛她是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那種感覺,從他握著她的手上,清楚而明晰地傳遞了過來。
這怎是一貫恣意的漢王嗬。
以至於明明是很輕很輕的力道,韶光卻再也推不開他,怔怔地任由他抱著,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可奴婢是不可能出內局的……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她咬著唇,居然就給說了出來。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隻剩下輕輕的風聲、落花和潺潺的流水聲。
有兩片輕薄的花瓣落在了那絲緞般的烏發上,嫣然花簇,襯得那青絲更黑,如漆似墨,在陽光中泛著一抹迷離的光澤。韶光忽然有些無措,卻平白的,在這樣的靜謐裏生出了些懊惱,還有一些甚是陌生的情緒……
這時,他卻驀地笑了,一抹明媚的笑紋綻放在唇邊。他欺身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彼此間緊貼得毫無縫隙,“什麼時候這麼坦率了,一點都不像你。”
低啞的嗓音,伴隨著笑聲輕輕叩著她的耳膜,而她看不見的那一雙眼眸,清淺瞳心,宛若月下的深海,蕩漾著醉人的波紋。
“我說的那些,不是要讓你脫離宮闈局,隻是想你記著,有一個地方的大門,一直都是在為你而敞開。”
韶光的心突兀地撞了一下,微怔。
她自幼在深宮裏麵長大,周旋在各種勢力之間,除了幾位主子,甚少與男子接觸,印象裏麵,神聖不可侵犯如皇帝,高貴倨傲如幾位皇子殿下,英姿威武如那些守衛宮城的兵丁……而其中,最是恣意飛揚的他,卻總是做出些出人意料、荒唐胡鬧的事。
然而真的是荒唐嗎……
自從他找到了自己,哪一件、哪一樁,不是在為了她的安危和立場著想?
她忽然慶幸他最後還是回了宮,否則,在宮闈中已經待了這麼久,這樣不求回報、掏心掏肺的珍惜和嗬護之情,怕是她這輩子也遇不上了。
“殿下的話,其實奴婢都記得,一直一直都記得。”
“可是後麵的路,得自己走呢。”他攬著她的腰肢,擱在她發頂上的下頜蹭了蹭她。
韶光的唇角輕輕上揚了起來,“奴婢不怕。”
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行走,一個人在旋渦裏麵打滾,麵對無數的爭鬥和算計……她是如此,他又何嚐不是。一個是在寂寂深宮,一個是在深深內局,那麼多年了,彼此早已經看得清楚,認得明白。
所以盡管隻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兩個人的心裏卻都知道,將要麵臨的是怎樣凶險而極端的境況。尤其是她身在宮局,根本沒法躲避,且還有著那樣危險而忌諱的身份。然而有些事情終歸是逃不掉,而她,也不想逃。
該來的,遲早都會來。
(二)
尚宮局肆意在尚服局裏麵取物、抓人,對於其他幾處的搜查也沒有放鬆。這其中就包括儲物庫——帶回的帶回,原地驗看的原地驗看,各種文籍和登記簿冊都由專門的宮婢一一核對,無一有漏。
儲物庫向來是由內侍監和尚宮局兩處同時監管,兩局各司其職、分工明確,從未分過大小。尚宮局這麼肆無忌憚地在內部展開調查,很明顯是在駁趙福全的顏麵。
二十四這日,崔佩所居住的寢閣再度迎來了三房的掌首——餘西子、言錦心和白璧。
錦瑟是後到的,一襲雲煙冷調的高腰長裙,無可挑剔的五官,無可挑剔的妝容,眉目微涼,整個人像是從霜雪裏走出來的。雖然年紀輕,資曆較其他三房都淺,但肅然頷首間,她的視線從殿前的幾人臉上掃過,卻給人一種無法忽視的感覺。
“言司衣也來了。”餘西子客氣地朝她回禮道。
錦瑟沒有提為何三房聯合在一處要找掌首,卻沒叫司衣房的事,隻是很客氣地回道:“崔尚服這幾日一直身體抱恙,我也特地帶了些滋補的藥材來,希望能對她有所幫助。”
此時此刻,四個人身後跟著的侍婢手裏都捧著用冥黃油氈紙裹好的藥包。這些藥都是從太醫院那邊請來的,隻是有用於止咳化痰的、有降火的,也有滋補養生的……功效不盡相同。她們這樣齊刷刷地過來,又齊刷刷地拿著補藥,此間之意,心照不宣。
“言司衣真是貴人事忙啊,都這麼久了,才想起過來探望崔尚服,這心意可有些淺啊。”白璧站在言錦心的身邊,目光中隱隱透著不屑和冷嘲。
她的意思很簡單,尚服局裏麵出了那麼大的事,這段時日裏,尚宮局又是破壞東西又是扣人的,三房早就急得跟什麼似的,唯有她一直閉門謝客,仿佛尚服局的事跟司衣房無關似的,而今遲遲才出現,不知道是上哪兒躲是非,躲不過,又不得已冒出了頭來。
錦瑟沒說話,倒是白璧身邊的言錦心開了口,“這天幹物燥的,最是容易身體不適,言司衣前段時間出不來門,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言司飾說得倒也對。小小的一個司仗房已經夠我心焦的,哪有閑工夫管別人。”
兩人一言一語,極盡挖苦之能事。
白璧作為司仗房的領首,穿戴一貫都是十分中規中矩的。她的五官不算很出眾,自認為也沒有什麼修飾的必要,於是在平素的用度上極盡奢華,著裝打扮上卻是差了很多,不像一側司飾房的掌首,穿的是一襲天青色煙釉綺羅宮裙,裙擺上綴著淺淺的花瓣,垂墜的同時又很靈動,鑲嵌著白玉的腰帶將其身形勾勒得高挑而纖細。言錦心整個人堪比那高貴而簡單的水銀,端而豔,甜而媚,堪堪立在那兒,眉目間是說不出的秀致和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