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經費失蹤之謎(下)(1 / 3)

“那麼,後來他到哪裏去了?”

“後來?沒有後來!聽說那位梁先生有一天突然失蹤了!”

胥德深、鄔泓返回市局向蔣文增彙報上述調查結果,蔣文增說: “突然失蹤了?這就對了, ‘特費’不也是突然失蹤的嗎?”

當然,調查要繼續進行下去。不過,往下如何調查,還需要討論。這樣,幾個人春節就沒外出調查,而是窩在屋裏討論。2月20日,年初四,第三組偵查員再次出動,執行節日期間議定的調查方案:尋找當年在“祥德源國藥號”工作過的員工,看能否從他們那裏了解到梁壁純的情況。

四個偵查員分兩路進行查摸,一共花了三天時間,獲得了以下情況——“祥德源”確曾有過梁壁純那樣一個外堂、內堂本領都首屈一指的藥工師傅,他是前任老板孔鍾聲雇用的,後來孔鍾聲把店盤給郭北昌,經郭老板再三挽留終於答應留了下來,成為“祥德源”的技術權威,後來“祥德源”的藥工差不多都是他帶出來的徒弟。梁壁純說話帶上海郊區口音,聽說是江蘇省嘉定人。

梁壁純為人謙恭,內向斂言,正直仗義,再加上他那手技藝,使其成為“祥德源”上下都很喜歡的一個人。郭老板把他視為第一心腹,不但店裏的事情樁樁跟他商量,有時甚至家裏拿不定主意的事兒也要問問梁先生。大約1927年夏天開始,由於郭老板身體有疾,原先由他親自掌握的進貨渠道就漸漸地交給了他所信任的梁壁純。 “祥德源”的中藥進貨渠道與當時上海灘以及周邊的所有中藥店一樣,都是從專門經營中藥批發的藥材行進貨的——這是指的中藥原藥;中藥還有一部分藥是成藥,即經過加工的膏、丸、丹、散,這部分藥,大店、名店是自己加工製作的,小店鋪也有加工,但病家往往對於小店鋪加工的成藥持懷疑態度,於是後來就改為向大店、名店進貨。鬆江的“餘天成”就是這樣一家聞名江南地區的名店, “祥德源”的中藥成藥,自梁壁純接手負責進貨以來,經郭老板同意,就由原先從上海市區某店進貨改為從“餘天成”進貨了。梁壁純1931年l2月初的鬆江之行,估計就是去跟“餘天成”談明年的成藥訂貨事宜的。之所以“估計”,是因為關於進貨那樣的大事,隻有郭老板和梁壁純兩人商議,屬於商業機密,別人見之都得走遠些。

那次梁壁純離滬去鬆江後,過了大約三四天返回“祥德源”。那天,梁壁純是上午九點左右回來的,和以往每次去外地出差一樣,回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每人送一樣小禮品,通常都是當地的土特產,這次也是,每人一盒鬆江產的桂花香糕。然後,梁壁純喝了一杯學徒李小慶遞上的茶,對郭老板說: “我這次出差有點兒累,這會兒想先去睡一會兒,下午再來向您報告一應情況。”郭北昌點頭說好,還關切地詢問要不要去附近的廣慈醫院找西醫看看。梁壁純微笑稱謝,擺手說不必,然後就離店而去。這一去,竟再也沒有回來!

“祥德源”的學徒、店員一共有七人,其中四人是住在店裏的,梁壁純和另外兩個店員老朱、老焦不住在店裏,朱、焦家住上海,梁壁純據說在滬沒有家口,租了房子獨自居住,租金是由藥店出的,這還是前任老板孔鍾聲立下的規矩。那天下午,郭北昌等到四點多鍾快打烊時還沒見梁過來,隻道他生病了,就差學徒小福子前往其下榻處看望。下榻處不遠,也在法租界。小福子騎著店裏送藥的自行車過去也就十來分鍾,速去速回,向郭老板稟報說那裏是鐵將軍把門,沒有人。郭老板立刻親自趕去,果然!向鄰居探問,都說梁先生已經走了好幾天了,沒有回來過。郭老板立刻向法租界巡捕房報告,巡捕請了鎖匠把房門打開,裏麵整潔如常,卻一眼就可看出確實已經數日沒住過人了。

巡捕房把郭老板帶去詢問,發現其並無卷款潛逃之嫌,也無其他案件牽扯,更未見其與人口角發生爭鬥被害的可能,因此也就沒有立案,甚至連筆錄也沒做。這件事漸漸地就無聲無意地過去了。“祥德源”的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梁壁純。

五、曹家渡大劫案第三組在調查中還有一個收獲:從當年的“祥德源”學徒,如今的“雷允上”藥工師傅李小慶那裏獲得了一張1931年“祥德源”吃中秋團圓飯時拍攝的全店合影,其中自然有梁壁純。這張照片拍攝得很清晰,保存得也好,雖然因為時間久遠有些發黃,但請市局技術處的專家稍作處置後就光鮮如新了。

1950年2月24日,偵查員鄔泓、胥德深帶著這張照片前往杭州請劉誌純辨認,劉誌純一眼就認出了梁壁純。至此,終於可以確認當年“祥德源”店員梁壁純就是那個前往鬆江與劉誌純接頭並交割了“特費”的地下交通員。2月26日,第三組四名偵查員開了一個案情分析會,對如何開展下一步工作進行了研究,認為往下要做的就是:揭開當年梁壁純的失蹤之謎。這個謎底肯定與“特費”有關。

當然,尋找梁壁純當時憑空消失的線索,具有相當的難度。偵查員分析,梁壁純是平靜地結束鬆江之行返回“祥德源”,然後不露聲色地消失的。而從事後郭老板以及法租界巡捕房去其住處查看和向鄰居了解到的情況來看,他其實自12月1日上午離開住處後就沒再返回過。因此,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梁壁純對於自己的“失蹤”是有準備的,也就是說,正是他自己製造了失蹤。梁壁純為什麼要製造失蹤?顯然與他作為地下交通員所完成的任務有關。可能是梁壁純在完成交割後有意或者無意間發現他所運送的“貨”竟然是一百二十兩黃金,從而起了貪婪之心,於是,他就決定侵吞黃金,然後遠走高飛。

除此之外,另有一種“非侵吞”假設:梁壁純返滬後去“祥德源”前,還沒有向其下線辦理交割。他先去了趟藥店,然後再去辦交割,就在離開藥店前往接頭的途中出了事。出了什麼事?會不會是被捕了?這種可能性可以排除,因為當時組織上在追查這個案子時也曾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動用了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以及“中統”的所有內線進行了秘密調查,各方均無關於這方麵的消息。所以,第三組的觀點傾向於梁壁純侵吞了這筆巨額財富。這樣,調查方案也就形成了:尋找梁壁純,可先從查’摸其當年的家庭住址作為切入口。

之前,偵查員了解到梁壁純是嘉定縣人氏,在上海沒有家口,每年大約回家兩三次,都是在藥店生意最清淡的時候。可是,嘉定是個大縣,光城鎮就有城廂、南翔、黃渡、安亭、婁塘等,梁壁純家住嘉定的城鎮還是鄉村,是哪個鎮抑或哪個鄉?調查工作的第一步,看來先得解決這個問題。 次日,偵查員分兩路開始調查,一路是蔣文增、鄔泓去查原法租界公董局留下的商業檔案,查詢“祥德源國藥號”向公董局申請變更時遞送的材料,指望能夠從中找到店員資料;一路則是再次去向當年與梁壁純在“祥德源”共過事的那幾個藥工師傅了解,希望他們能夠回憶起與梁壁純家鄉有關的什麼事兒來,好作為尋訪梁壁純家庭住址的參考。

這兩路調查全都沒有見效。法租界公董局的檔案裏,有受理登記時“祥德源”的原始材料,也有關於從老板到店員的健康狀況資料,可是,根據法國管理者(法租界公董局商業處和衛生處)的規矩,他們隻分別負責登記開業申請和健康檢查,而那是不必登記店員的家庭住址的,所以內中並無偵查員需要的內容。而另一路對“祥德源”原店員的調查,也未有什麼收獲,梁壁純不愧為一個有資格執行臨時中央重要秘密交通使命的地下人員,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具備一個優秀情報人員的基本素質,在那麼長的時間裏竟然沒向朝夕相處的同事聊起過哪怕一星半點兒關於自己家鄉的細節。

這樣,第三組就隻好退而求其次:既然說是嘉定的,那幹脆就到嘉定去查查,指望能夠撞到好運。

這個運氣還真給他們撞到了。偵查員到了嘉定縣城,先去縣公安局。縣局接待的徐副局長聽明來意後,說這事好辦,我馬上跟縣工商聯的同誌聯係,請他們找幾個中藥店鋪的老板、賬房、老藥工師傅開個座談會,請他們回憶一下嘉定地麵上以前是否有過一個在上海法租界“祥德源國藥號”工作的名叫梁壁純的老藥工。

結果,人到齊了,這個會卻沒開起來。怎麼呢?竟是意外驚喜:最後一個到縣工商聯的是七十三歲的嘉定“積福堂中藥店”創始人陸積福。“積福堂”傳到他兒子手裏後經營了數年,就在戰火中遭到焚毀,但老爺子是當地中藥界權威,所以藥店雖然不在了,名望是擺著的。這回工商聯召集全城中藥業的主要人物開座談會,當然也少不了他。老爺子坐定後,那些後輩都來向他請安問候,他就問今天開什麼會,怎麼事先沒發書麵通知。工商聯的人就告訴他公安局來電要求協查一個什麼樣的對象,請大家回憶一下咱們嘉定以前有沒有那麼一個人。陸老爺子聽著就笑了,說還調查什麼,梁壁純就是我們“積福堂”出去的,算起來,他是我收的第一個學生子(滬語,即學徒)。

偵查員得知這個情況,自是喜不自勝。可是,往下就喜不起來了。據老爺子說,梁壁純家住嘉定南門外,婚後生育了三個子女。其妻小名貞姑,黃渡鎮人,原無業,後來梁壁純忽然失蹤,光靠以前的積蓄難以謀生,就把嘉定這邊的房子賣掉後拖著三個子女回黃渡娘家做起了小生意。那還是民國二十年左右的事兒,後來情況如何不清楚。偵查員連忙向老爺子請教: “貞姑娘家住在黃渡何處,您老知道嗎?”

老爺子說: “貞姑剛拖著子女回黃渡頭一年過年時,我請人給她捎去過一條豬腿、一條青魚和一些小孩兒吃的糕點零食,她收到後馬上給我寫來一封信表示謝意,記得信封落款是黃渡千秋橋堍。”

第二天,3月2日,第三組一千人去了吳淞江畔的黃渡古鎮。還是先到派出所,一問,民警說千秋橋那裏是有一條長街,可是沒有聽說過單身婦女拖帶著三個子女過日子的。偵查員徐立鼎一口山東話,說那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現在那婦女應該是步入老太太行列了,子女呢,肯定已經長大成人了。派出所所長也是山東人,一聽鄉音分外親切,說我們是山東老鄉哩!老鄉放心,立馬查!

查了半天,竟然讓民警給打聽到了:貞姑大名叫陳孝貞,以前確實住在長街上,後來全家搬走了。什麼時候呢?鄰居回憶說是抗戰時期,大概民國三十一年前後吧。

民國三十一年就是1942年,那年他們全家搬到哪裏去了呢?這個,那麼多鄰居沒有一家知道的。他們是那年秋天的一個夜裏悄悄走的,反正家裏打開後門就是河浜,一條小船載走了他們,聽說東西都沒帶,光帶走了各人的衣服——那是第二天聽貞姑的姆媽說的,她們是住在一起的。不過,她也沒說過貞姑去了哪裏。

走得如此神神秘秘,頗有當年梁壁純的行事風格,偵查員越發懷疑:難道是梁壁純在與家屬中斷九年聯係後,忽然把他們接走了?

“那麼,那位老太太如今還在嗎?”

“沒了!今年正月裏走的。不過老太太死時,貞姑回來了。”

偵查員尋思那就有戲,既然來辦喪事,那就會跟其他親戚接觸,接觸之中難免要說說各自的生活、家庭成員狀況什麼的,隻要貞姑說過片言隻語,那就可能成為線索。趕緊找貞姑家的親戚去調查吧。抵達黃渡的第三天下午,偵查員終於獲得了一條線索:貞姑後來果然是被其夫梁壁純接往上海浦東的,現住在浦東洋涇鎮!

3月4日晚上,洋涇鎮上的鍾表匠、五十六歲的申繼穀——即當年的臨時中央地下交通員梁壁純,被“懸辦”第三組請進了上海市公安局。與此同時,偵查員對梁壁純的住處進行了搜查,無甚發現。後在梁壁純的提示下,從灶膛下挖出了一份密藏於陶瓷藥罐裏的文件——是曹家渡一家旅社為梁壁純出具的證明。

梁壁純向第三組的偵查員作了以下陳述——當年法租界“祥德源”老板郭北昌有個胞弟名叫郭鬥昌,是留學英國回滬的機械工程師,1926年在製造局供職時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黨,後來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時的部分武器就是由他提供的。1927年3月,由周恩來、王若飛領導的第三次武裝起義獲得勝利,迎接北伐軍進入上海後不久,蔣介石就發動了“四一二政變”,上海的中共活動全部轉入地下。郭鬥昌是技術型力量,未曾暴露中共黨員身份,但也以“養病”為由暫時離開了製造局住到了法租界“祥德源”來避風頭。郭鬥昌在中藥店住了三個月,與梁壁純十分投機。梁壁純性格內向,心裏卻是剔透,原本就有追求進步的潛在願望,在郭鬥昌的啟發下,很快就產生了向中共靠攏的念頭。於是,郭鬥昌在1927年7月離開上海前往南昌前(後犧牲於南昌起義中),跟粱壁純作了一次正式談話,說他離滬後會另有人來跟梁壁純接觸,如有什麼要求可以跟來人談。不久,果然有一個自稱“老屠”的人來和梁壁純聯係。這個老屠,次年成了梁壁純的入黨介紹人。

梁壁純入黨後,組織上讓他利用“祥德源”店員身份做情報交接的秘密工作。他的活動範圍是上海市及周邊郊區,每次他都能圓滿完成使命。漸漸,使命卻下達得越來越少——經過考驗後,他已經成為中央直接掌握的秘密交通員。正是因為上升了級別,所以最終才有了1931年12月初的那趟鬆江之行。

與當時為運送“特費”而特地建立的這條漫長的秘密交通線上的其他地下交通員一樣,梁壁純也不知道自己這次執行的是什麼任務、運送的是什麼東西,隻知道必須安全、快速地完成這樁使命,領導向他交代使命時嚴肅地叮囑:人在物在!物丟,要掉腦袋!這是之前執行其他機要使命時從未有過的嚴厲措辭。

之前數日, “祥德源”老板就已經幾次催促他去鬆江跟“餘天成”聯係明年的成藥生意了,而且請正好來上海辦事的族侄、“鬆金青中心保安團”營長郭洪順寫了一紙下榻於鬆江城內保安團招待所的擔保書。

梁壁純於1931年12月1日清晨離開上海前往鬆江,抵達後先去保安團招待所登記入住。這段日子正是保安團開會淡季,招待所床位大多空著,管事人見梁壁純拿出的是郭營長的擔保書,客氣地給他安排了一個正麵對著司令部大門口的單人房間,收了押金,給了他一張蓋著保安團司令部大印的出人證和一紙收據(就是被劉誌純瞥見的那張薄紙)。這張出人證相當於入住這家內部招待所的房卡,可以自由進出司令部。而出了司令部後,又有一項強大的功能:可以用來對付來自保安團或者警察局崗哨、巡邏隊的盤詰和搜查,至於各條街道上的保甲人員自己組織的什麼巡邏隊,那更是一帖老膏藥,一出示就靈光。這也是梁壁純抵達伊始立刻就去登記的原因。

然後,梁壁純先去了趟“餘天成”,跟人家洽談了業務。下午兩點,他去了火車站對麵的一家茶樓,在二樓正對出站口的位置選了個臨窗的座位,喚來跑堂,拿出一枚銀洋,說他要把這個位置包下來,時間是從此刻開始到5號下午關門,這銀洋是茶資和小費。此後三天,每天上午七點到下午四點,梁壁純就一直泡在這裏。要一壺茶,拿出帶來的賬本和一個隻有兩個巴掌大小的算盤,喝茶、抽煙、算賬,這是當時茶館裏常見的一幕。

12月3日清晨七時多,劉誌純從火車站檢票口出來的第一時間,就被梁壁純盯著了。這倒並非他眼睛尖,而是因為根據規定,劉誌純穿了比較容易識別的衣服、戴了約定的帽子。於是,梁壁純就知道這是上線來了。他移步下樓,出門時正見劉誌純從門外經過,就佯裝散步尾隨其後,一直看對方進了附近的“漢源棧房”。

當晚,梁壁純即去“漢源棧房”接頭,完成交接後返回保安團招待所時,他在路上遇到了保安團的另一支夜間巡邏隊,喚住他盤詰,但一見他出示的司令部出入證就馬上放行了,領頭的班長還連聲表示歉意。

1931年12月4日上午,梁壁純攜貨離開了鬆江。事先,組織上考慮到攜貨返滬時,在鬆江車站上車應該無事,但到了上海下車出站時可能就很難說,那段時間,敵人對每趟來自江西、福建、浙江方向的列車都盯得很緊,因為那裏是“赤區”。因此,領導交代梁壁純應繞道青浦走水路返滬。 鬆江、青浦兩縣相鄰.當時沒有公路,兩個縣城之間的往來靠走水路,有一班小火輪。梁壁純於上午九時許坐上輪船,至下午五點方抵青浦東門外的輪船碼頭。然後,立刻買了一張前往上海的輪船票,上了停靠在一側的另一條小火輪。那條小火輪被青浦人稱為“上海班”——意思就是開往上海的班船,也是每天一班,傍晚六點出發,次晨六點駛抵上海。上船後等候了一會兒, “上海班”準點啟航了。梁壁純不知道,他此刻麵對的是一趟危險之旅,十二個小時後,他將麵臨人生的巨大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