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
作者:倪萍
姥姥最小的兒子叫倪道遠,26歲那年在部隊為救戰友犧牲了。走的時候是個連級幹部,還沒結婚。
小舅的死對姥姥來說就是“天黑了”。姥姥咬著牙等到天亮,一宿的工夫,才五十幾歲的她後牙全酥成了粉麵兒。
姥姥知道當兵的使命和職責;姥姥知道送子參軍是光榮也是奉獻;姥姥知道當兵的人是母親的兒子,也是國家的兒子……什麼都明白的姥姥自己承載著巨大的悲傷。姥姥說小舅當兵走的那一天,她的眼淚就一直擦不幹,那是喜悅的淚水啊!小舅穿著寬大的綠軍裝,眯著眼睛一直微笑著,性格內向的他一遍遍地和姥姥說:“媽,我走了。”直到姥姥推他,他才轉身上了卡車。
這是她最偏愛的小兒子,從小就懂事。雖說是小兒子,卻總幫著姥姥做閨女的事兒,洗菜、做飯、縫被子,小舅都會。啥脾氣沒有,總愛笑。料事如神的姥姥怎麼也沒想到,這一送子參軍就徹底把兒子送走了。滿牆的喜報和獎狀,姥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這是姥姥作為母親特有的光榮。可小舅那麼年輕就犧牲了,姥姥怎麼承受得了啊?
以後的日子,姥姥不敢看穿軍裝的人。在姥姥眼裏,頭戴紅五星、身穿綠軍裝的小夥子都長得和小舅一樣。民政局來人要把家裏門上掛的“光榮人家”牌子換成“革命烈屬”時,那麼通情達理的姥姥死活不讓。莫非她覺得兒子沒死?
小舅的骨灰安放在榮城的青山烈士陵園,姥姥一次都沒去過。我逗姥姥:“你這個當媽的夠狠的,你不想兒子?”姥姥說:“他整天在我跟前,想什麼?”說得怪嚇人的。“在哪兒啊?”“死去的孩子隻有當媽的能看到,別人慢慢就忘了。”姥姥說。
有一次看紀錄片,一位緝毒英雄犧牲了,她母親去看他。那位母親走近棺材,突然舉起右手,朝躺在棺材裏的兒子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你這個不孝之子呀,咋不跟媽說一聲就走了?”我瞬間泣不成聲——姥姥連打兒子這一巴掌的機會都沒有,憋在心裏的這份痛誰幫她釋放啊?
小舅死的那一年,家裏把他的軍裝、遺物都收起來了,誰也不再提起小舅的名字。小舅生日的時候,姥姥一如往年早起做一鍋打鹵麵,中午蒸上大饅頭,晚上包頓肉餡兒的餃子。不提也不說,誰都知道這是為小舅做的。剛強的姥姥就這麼挺著……隻是吃麵的時候,姥姥把碗扣到臉上了,半天放不下,任憑淚水往麵裏流。麵裏盛不了了,淚水又順著碗滴到桌子上。
隻有這個時候,這個失去兒子的娘才會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姥姥的哭沒有任何聲音,隻能看見喉嚨上下起伏,偶爾你會有種錯覺,她的嘴角是向上翹的,像是在笑。我怕姥姥哭,又願意姥姥把苦水流出來。隻有90斤重的姥姥身上有多少淚水呀!
前些年,小舅的一個戰友來了封信,我念給姥姥聽。一封很普通的信,也就是說他現在轉業了,在張店生活,問問姥姥身體怎樣。聽我讀這封信時,姥姥哭得都要昏過去了。
姥姥,你當年為什麼不哭?該哭出來就好了。想了40年,多剛強又多軟弱的母親啊。姥姥說,她不敢哭,怕淚水流出來就再也擦不淨了;她不敢想,怕這一想就再也想不起別人了;她不敢去看,怕去看了兒子,就再也活不起了。
(雁飛薦自《37°女人》)
責編:小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