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
在黃嶺淮水以下的東南邊兒有一個叫三江鎮的地方,彼時剛剛入了秋,天氣還有些發涼,遠遠就見出鎮的大道上站著一位模樣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身上穿著母親臨去前幾月熬夜給她做好的衣物,雪白纖細的手裏提著一個小皮箱,箱子裏還裝著好幾套像身上這樣的粉藍色杏花蘇繡軟緞旗袍和米白色鉤花開衫。
白芸生就那樣固執地站在鎮上的大石門前,不住地抬頭望著橫梁上雕刻好的三個行書大字,嘴裏念念有聲。
今日是她離開白府出遠門的日子,可家裏卻沒有一個親人來送她。
在江南的大戶人家的閨閣小姐中,旁的大都是水鄉滋養下的清潤,淡如春雨般,溫潤柔美,隻有她是鎮上的例外。素白的臉上,看入眼的是大戶人家滋養出來的紅潤雙頰,淡淡的粉,猶如芳菲三月的早櫻,襯著氣色恰到好處,卻不俗氣。她的唇珠微翹,肉嘟嘟的粉嫩豐滿,不似讓人覺得刻薄寡淡的扁平薄唇,星眸上羽睫更是濃密纖長。
說她是例外,這最大的功勞便是這雙生的極好的眼睛,明明眉睫筆墨重彩,偏偏眸子是淺淡的灰褐色,仿佛雨後的青山黛水,朦朦朧朧,晨光縈繞,又似那碧波水,雲中月,直叫人陷進去,如夢似幻。
肩頭烏黑細軟的雙辮兒迎著砭骨的深秋寒風搖曳著,她卻一動不動的固執地站在石門下。從一數到了九十九又從九十九數回去,一遍又一遍。從石門前回頭望向那條深深的青石板路,卻隻能看見青石板上被風卷起的一片片枯葉。
走吧,不要再等了,白芸生這樣想,卻不舍又委屈地回頭,最後一次……接著她心一沉,眼一閉,轉身上了車。
父親早年在外留洋,連母親過世都沒有回來。隻是爺爺也走後,白家實在人丁單薄,父親這才回了家繼承祖業,那時候他的身邊帶著一位宋小姐,卻是在國外就已經同居了數年。
父親回家那天,他抬腳剛入宅子,管事的吳老太太便喚她:“囡囡,過來叫人。”
白芸生躲在天井下高大的景觀後麵怯生生地看著他,直到那個陌生的男人躬身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往她嘴裏塞了顆從沒吃過的糖,接著又是極淡的笑了笑,她這才怯生生地叫了聲,“爸爸。”
那年她八歲,隻以為自己雖沒了母親和爺爺但從此就有父親了,往後才有體會,這個父親同她不親,就像初見時那個極淡的笑,冷淡又疏離。
入了秋,江邊上的風蕭瑟吹著,漫漫黃土路上遍地的殘枝枯葉。她同行的隻有一位府裏的老傭人,姓劉,白芸生喚她嬤嬤。
因為扶桑人將中央政府修建的連接南北方那唯一的鐵路給炸了,所以她隻能先坐上了送她去臨鎮趕輪渡的汽車。過去的十六年來她在白府院裏看見過無數次這樣的車,停在家門前。她卻是從未坐過,因為那是給父親,給父親的續弦宋清小姐,甚至是給姑姑和堂妹的專屬。
錚亮的車身,柔軟考究的皮座椅,她伸出手摸摸卻隻一陣冰涼,從指間蔓延至心端。
有些東西真的隻是適合遠遠的看著,真正接觸到才發現是這麼的差強人意,這麼的令人心生涼意。
“婆婆,下雨了。”
老傭人正在打盹,第一次坐這洋車,又是繞的遠路,這一路頭暈的厲害,迷迷糊糊醒來卻也阻止不了白芸生了,隻能忍著胃裏的翻江倒海,失措地喊著:“小姐,您當心點,小心受了風寒,可別還沒到大帥府便病著咯!嬤嬤我可交不了差啊。”
白芸生撩起袖子將手探出車窗外,今秋的細雨柔軟的不像話,這大概是故土給她的唯一一點念想吧。她恍然想起一位鄰家兄長來,雖說幾年前去了上海,可前半月前通信說過最多隻三個月便會回三江鎮。可她這次走的這樣急,又未留有半紙書信,心裏隻想著忙完父親交代過的事後,便是最快也要三個月左右才能趕回來。她隻求說不定運氣好,這麼多年沒見,他們能見上一麵。
白芸生沒聽出老傭人話中有話的顧忌,她不知道她父親騙了她。她還不知道,此刻的她閉上眼貪婪地吸了幾口氣,滿足後微勾起唇角,接著收回手理好衣袖關上車窗,一氣嗬成。
她當時想的這樣簡單,卻不知經此一去,自此歸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