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下來,像一塊傾壓在山脊上的巨石板,裂開破碎的深淺不一的縫,一眼望不到頭。
馮裕鄉負手站在那院天井中,厚重的襖子似壓得他直不起身。老管家命小廝抬了躺椅來,老人呼一口白汽,卻擺手不坐,隻固執地站著,像在等什麼重大的消息。
前庭的石板上響起細細的摩擦聲,孔武有力——馮裕鄉轉過身,白須一顫,問:
“上路了?”蒼老的眉目藏在影裏,隻有呼吸間帶出的白汽一陣比一陣長。
來報的士官長點頭應:“葉小姐已率領轄下一分軍和三分軍奔赴邊防前線,算時間......不出意外,後日午後便能全軍抵達三防。”
馮裕鄉聞言輕哼笑了一聲,“看來,是我老了......”他已沒有多少路可以走了。
“屬下,有一事不明。”那士官長望著長歎不止的馮裕鄉,終是忍不住開口。
老人拂袖背過身,道:“你有何不明就問罷,眼下再沒什麼好顧及的了。”
“屬下不知......馮老既對大帥忠義不渝,為何不肯與三少一同趁機逼那葉小姐易幟?”
“到底是年輕,要真單單隻是易幟便能解決的問題,老夫又何苦與晉山為難。”
“別忘了......邊防駐地除了翟田治,西北那邊兒還有個姚慶延呢。”
馮裕鄉接著又道:“老夫求得是製衡,年輕人爭得是快刀斬亂麻......理念不同罷了。”隻是可惜了那個孩子,她是最先明白這個道理的,於是留下了手裏的二分軍,為了不易幟繞過三少去找夫人。卻隻忽略了一點——身首若消,獨留螳臂,如何擋得住北地萬萬船堅炮利。
老人點到為止,士官長望著那日趨枯瘦的背影,仍久思不解。
前線已苦撐數日,發往西北駐地的電報卻再沒有回音。
淩晨。
秦嘯川心裏清楚,近援是等不到了。
戰壕抗住了這夜最後一次炮擊,戰地裏靜得隻剩風聲。醫務兵趕來抬治傷員,秦嘯川倚在戰道壁壘一側,側目望去數以計百的兵,抬走的卻近半已是遺骸。
拭淨槍輕放在臂旁,秦嘯川正準備閉目小憩一刻時身側傳來響動。
小士兵接過秦嘯川遞過來的水壺,“謝謝。”
秦嘯川見他手抖得不成樣子,索性又將壺蓋兒替他擰了開。
“有人說......我們等不到援兵了,這場仗是不是贏不了了?”
那聲音清脆幹淨,一聽便知年紀尚小。
“若真如此,那你說說——這仗我們還打嗎?”秦嘯川疲憊地閉目問道。
小士兵聞言哽咽起來,落淚道:“我娘上月寄信給我......她又不會寫字,信還是托同村的老秀才寫的。說家裏的大黃都生了一窩小崽了,問我什麼時候能有空回去看看她。我原本想,這個月就請假回家的......”
那孩子邊說邊顫,秦嘯川抬手握住了他的肩。
“我,我不是貪生怕死!”
秦嘯川點頭,“嗯,我知道。”
“我十歲那年......我大哥在哈爾濱被東洋鬼子的飛機炸死,死的時候都找不齊全屍......”小士兵一抹淚,咬牙道:“後來我也去當兵,隨部隊去天津的路上,我娘一個人追著隊伍送了十裏,卻沒有開口說過一句傷心話。我知道她舍不得......那個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親手替我大哥報仇,”
“今年多大了?”秦嘯川緩緩睜開眼,黑霧彌漫的天幕上隱隱掛著一輪月,落進了他的眼。
“十六。”
“十六......”他落寞一笑,“那年,她也十六。”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
小士兵揉了揉眼,望向那人的影......那年,誰也十六?耳邊嗡鳴不止,他到底沒能聽清。偷襲的炮彈連綿不斷襲來,他隻曉得那人將自己的頭盔扣在他頭上,遞來槍嘶吼道:“打起精神!打完這一仗,我給你開假條!”
“還剩幾個營幾個連隊?”
“報告九少,咱們隻剩一個營還有......”
人聲漸漸走遠,小士兵扣緊了頭上的頭盔。剛剛......剛剛那人,竟是秦家九少。大帥府最受寵的少爺,竟也同他一樣奮戰在前線!這仗,還有什麼不能打!
“數萬萬百姓在後,北地秦軍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西北駐地。
“哈哈哈,老子倒要瞧瞧,秦家這小兒能撐到幾時!”
“師長,你說咱要真害死了那小子,大帥能放過我們?”參謀長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