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沈少爺,該當是成大事者。”曾懷植掌心摩挲著溫過的酒杯,一件裘領景泰藍短褂內裏搭件長襖,氣色精神,笑意綿長。
“不過幫了一點小忙,不足為提。”沈齊睿抬手碰杯,“說起來,晚輩倒是與曾家有些淵源。”
“哦?是嗎?”曾懷植漫不經心搭著話,麵上笑意卻悄然收斂了幾分,灰白的眉毛壓著墜下的眼皮,藏起的那雙灰黑色的眸子閃過一絲意外和失措。
“幼時有幸拜師馮生門下,聽聞師母在世時說,老督軍對馮家有知遇之恩。”馮裕鄉當年若不是在蘇州逢遇貴人,單憑他的家世斷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
“倒確實聽聞兄長提過此人。”其人後因與秦季年幾次生死患難,便義不容辭投奔了北地。
“而我父親當年時任金陵賦稅廳總長一職,亦幸得老督軍提拔。”
“兄長為人寬厚,好善樂施。可卻也因此,被楚連章那小兒......”曾懷植似是說到傷心處,垂目咬牙長歎。
“若不是楚家,我父親亦不會死。”——當年,金陵城中風光無限的蘇總長,拒不投誠,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沈齊睿指端冰涼,仿佛又墜入了那場冰天雪地一眼望不到頭的逃亡。
深冬,天很冷,晨起又下了一場大雪。母親親自將父親送出家門,翹首盼了一日卻隻等到夜裏突然響徹後山的數聲槍響,老管家慘死在斷裂的門閂之下,他親眼看著那血淌了一地漫過青灰色的石階流到他的鞋底,驚亂間嚇得腿腳發軟,隻見倒地的人還奮力抵住門,殘喘著一口氣:走!大少爺快走......
年輕家丁拖著年幼的他還有小妹,護著母親上了馬車。
身後撇下的總長府,變成了煉獄。滿院的哀嚎像午夜的厲鬼,他下意識捂住小妹的耳,卻見懷裏小小的孩子扒著他湖青色的襖袖,指尖用力到揪下一撮袖口鑲邊的灰色兔絨,小臉血色盡失:
——哥哥,我怕。
母親顧著逃命,隻他柔聲哄著,托起小妹的頭枕在肩上......
沈齊睿唇角輕顫,壓抑著心底失控瘋長的情緒。
“老先生可明白晚輩的誠意?”鬆了杯盞,桌下的掌心發燙,垂眸一眼恍惚又見當年滿手溫熱的血。
“機不可失,老夫定當竭力敦促。”
“那北地諸事,就全仰仗葉小姐了。”沈齊睿起身作揖,“告辭。”
傍晚的回廊簷下寒露重重,芭蕉綠山石灰也總像罩了一層暗色。
“少爺,咱們還是謹慎為妙,曾家的舊人亦同楚家有血海深仇,一步稍有差錯,唯恐兩麵不得利。”曾懷植到底不是昔日老督軍,丁世元信不過那人。
沈齊睿麵色蒼白,日夜寢食難安,一雙熬紅的眼失了鋒芒,神色間卻滿是瘋狂的殺戮之意。
“我要的時機近在眼前,誰也休想阻擋我!”他克製自己苦等了這樣久,放任秦晉山和沈從念也快活了這樣久。
唐洪誌躲在廊柱背後,望著遠處朦朧透著的兩個人影,心緒難覆。
“——你方才有什麼事?”
身後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驚得他回頭,撞進視線的卻是本該在書房的曾懷植。
唐洪誌連忙低下頭:“爺。”原來早被發現。
“小姐來電報了。”
他雙手奉出一紙封。
“嗯,我知道了。”
趁著曾懷植拆封的間隙,唐洪誌猶豫著開口問道:“爺......眼下,是不是該把小姐召回來了。”此時若再不脫身,愈往後隻怕凶多吉少。
曾懷植冷笑一聲:“剛剛,都聽到了些什麼?”
“沒!爺——小的不敢。”
“那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嘴!”曾懷植微怒道,接著又問:“老馬呢?”
“在暗哨聯絡處。”
“你去把他替回來,我要安排他去北地幫助小姐執行任務。”
唐洪誌心頭一涼,“不如,還是小的去吧,即刻就走。”
隻怕幫助是假,監督才是真。
哪知曾懷植又是一記冷笑:“大事未成之前,你不必再去北地。”
老馬領命出發後不久,唐洪誌留在金陵寢室難安,思前想後,腦中隻剩一個可怕的推測。
“——臨江防線交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