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透明的男孩(1 / 3)

透明的男孩

小說榜

作者:俞梁波

A

啊呀呀,啊呀呀……丁通失聲大叫。

樓道燈都徹底壞掉了,房東懶得修理的理由是樓道燈的電費都由他承擔的,可是他從不到這兒來住。收房租的那天他才會出現,手指沾著唾沫數錢,光禿禿的腦門油亮油亮的。丁通一邊罵該死的房東太吝嗇,一邊心疼那枚失蹤的硬幣,那可是一天的早餐錢呢。

丁通回到六樓,推開黑漆漆的房門,然後從門邊的舊木櫃上摸到了手電。這一片的房子老是不通知就停電,許是位於城郊的緣故,跟市中心的待遇就有了差別。有一回停電,他剛好在洗澡,身上的肥皂泡沫像一朵朵白花一樣長在他身體上,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健壯的身體,撲哧一聲就黑了。早上起來,渾身散發一股異樣的肥皂氣味,像一件剛從洗衣機裏拿出來的衣服。

打著手電的丁通再一次下樓,在三樓遇見了一個女人。準確地說,是聞到了香水味,很濃鬱也很特別,在漆黑之中顯得特別詭異。他們擦肩而過。

硬幣像是掉進了黑洞洞的大海。

丁通對一個失蹤硬幣的痛恨與他的工作分不開的。打包工丁通的一天大致是這樣安排的:早上六點起床,洗臉刷牙後下樓騎自行車去上班,廠在城南,他花三十分鍾到,然後去車間打包。中午十一點吃飯,是廠裏提供的盒飯。中午基本不休息,一刻不停地打包。傍晚六點下班。七點吃晚飯,也是盒飯。八點整去臨近的一家小超市當保安,這是他的第二份工作。十一點回租房,睡覺。

十七歲的丁通對這樣馬不停蹄的生活很滿意。而且,他有一點兒小小的滿足,因為他一個月賺的錢快抵上村裏人一年的收入了,他計劃再幹上五年就回村,造一幢漂亮的房子,然後娶一個漂亮媳婦。

就在上個月,父親信中夾寄了一張照片,姑娘長得相當漂亮,就跟城裏招貼畫上的明星差不多。父親說小珍今年十七歲,初中畢業後一直在鎮上的一家紙箱廠上班,幾時廠裏放長假了就回去一趟,先訂個婚。這可是好事。他幾個晚上都沒睡著,但後來想自己攢的錢距離造一幢漂亮雄偉的房子還差一截,離以後的幸福生活那是差得遠了,他尋思著能不能再找一份工作,反正他的身體一級棒。

B

休息日終於到了。

外來勞動力市場是民工的家園,那裏,各種各樣的信息貼在牆上,各種各樣的生活在等待著他們,各種各樣的結局也將由他們書寫。市場外麵停了幾輛小麵包,車主們搖下窗玻璃,顯得神秘地向外張望。那些民工如同貓聞到腥般湊了上去,隔著窗詢問工作情況。這一部分民工基本是普工,年齡大都在四十上下,不像稍年輕的那些,他們有比較實用的證書,像水電工、管道工、建築工,他們不愁找不到工作,也更容易融入城裏的生活。

丁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這兒找的。他記得那天是個雨天,他抱著被褥有些哆嗦。他不像別人那樣很會湊熱鬧,當時他就站在某塊廣告牌的下麵,像一家雜貨店裏掛著的魚幹。天快黑的時候,有個男人朝他招招手,他過去後,男人一邊挖鼻孔,一邊說有外出務工證嗎?他點點頭。男人並沒有看他的證件,而是把一團黑乎乎的鼻屎彈掉後說廠裏需要招三個打包工,願不願意去。他馬上說願意。

現在,丁通發現人依舊跟以前一樣多,隻不過女人也多了,好像夫妻倆都來了。女人往往顯得茫然,似乎有些後悔離開熟悉的家鄉。但是很少有人被幸運地招走,因為現在全球金融危機。況且現在也不是招工的季節。招工的旺季一般集中在年前年後。年前,大批民工千裏奔波返鄉,一些崗位空缺;年後,大批民工千裏輾轉返城,各個廠、公司也開始了新的一年。有個民工大聲地跟一個老板模樣的人自我介紹,他說我什麼活都能幹,掃地抹桌,砌磚抹灰,手提肩擔,殺豬打狗,我年輕有的是力氣。男人不屑地說我們需要的是技術工,最好是有上崗證的,否則我還得花一筆錢送你去培訓,犯不著。民工自言自語說要啥證呢?要啥證呢?身體卻在不引人注意地顫抖。男人把嘴裏的煙頭扔掉,顧自走開了。丁通心裏感到一絲幸運,打包工是個沒多少技術的工種,這就決定工資不高,他已經參加了勞動局舉辦的電焊工培訓班,是趁每個月三天的休息日去學習的,就在兩天前他拿到了實打實的上崗證。現在,證書在他的懷裏像銀行存折一樣讓人舒心。他的理想是找一份電焊工的工作,電焊工工資高,待遇好,戴著一個麵具操作,點點閃閃就成了。

一直到了下午三點,丁通沒有找到他的第三份工作。他有些猶豫,一天的時間已經排得滿滿的了,如果再有第三份工作,除非是在夜裏,在十二點至三四點之間,這樣他每天至少可以睡上三四個鍾頭。辛苦不要緊,隻要有錢賺。然而,一本電焊工上崗證無法確保他能在這個時間段有工作可找。他無奈地走近那麵牆,上麵貼滿了各種招工信息,之前,他不願意擠到那兒去,人太多了什麼氣味都有。現在,那兒人少了許多,隻留下一些煙頭在地上,像是某個會議剛剛結束。他邊看邊走,發現這上麵的信息大都是招服務員:小飯店服務員、小旅館服務員,洗澡中心服務員,大都要求女性,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偶爾也有招男服務員的,卻要求比較高,高中文化程度、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身體健康,最好是部隊退伍的……似乎是在招聘保鏢。

當丁通走到牆的最西邊時,突然看到了一條信息:

本公司因業務需要,需要招聘兩名男服務生,無須工作經驗,無須學曆,無須特長,隻要身體健壯、長相英俊(無腋臭)即可,錄用後,工作時間自主決定……

丁通心中一喜,覺得這簡直就是為自己準備了,他身體健壯,長得也帥,而且沒有腋臭——村裏人叫狐臭。他馬上抄下電話號碼,跑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

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她說:對不起,我們已經招到人了。

丁通著急地說:你們的每一個條件我都符合,而且我還有電焊工上崗證,我的身體很棒,從來沒有生過病的。

女人猶豫了一下說:你身高多少?

丁通大聲說:一米八。

女人說:好吧,你過來麵試一下。

麵試的地點是悅來酒店的大堂。當時,大堂裏擠滿了人,吵吵鬧鬧的,好像是一批外地遊客與導遊發生了爭執,雙方各執一詞。那個嬌小的女導遊以一對幾十人,中氣十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她後來甚至像條鯉魚一樣跳了起來,大聲說,大不了一起死。遊客們都被她這突然一跳嚇住了,他們罵罵咧咧地,卻也是悻悻地擠向電梯。丁通看著女導遊,覺得她就像一隻母老虎。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聽到了她嘴裏罵道:姑奶奶上次在華山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怕個屁。

顯然,麵試的考官還未來到。而大堂已經變得安靜,盡管是白天,燈光卻像流星一樣使人有些夜晚的感覺。服務台裏的幾位小姐中有一位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櫻桃小嘴也嚇人。她身後牆上的幾口鍾——北京、紐約、倫敦、巴黎、東京時間悄無聲息地行走著。

丁通接到電話的那會,正好是北京時間下午四點整。有一個準備住店的大胖子正在跟剛才打哈欠的小姐調笑,好像他願意就這樣站著把光陰虛度。他立馬從真皮沙發上躍了起來,然後說:好!好!好!他快步走向電梯。

在按了514房間的門鈴後,一個聲音說:請進。

女人很漂亮,一隻紅色的包就擱在床上。女人打量了一下丁通說:先做30個俯臥撐。

丁通便趴下身子,一口氣就做了30個,氣不喘臉不紅。

女人說:張嘴。

一口雪白的牙齒,無口臭。

女人說:原地跳30下……

女人說:把上衣脫掉,舉起雙臂……

女人說:把褲子拉下。

丁通愣住了,這多麼像前年他當兵參加體檢時的情景,但是他還是把長褲脫下了。

女人說:內褲拉下。

丁通說:這……這……他的臉漲得通紅,長大以後,他還從來沒有在女人麵前脫得淨光。這要幹什麼呀?

女人說:這是我們麵試最重要的一環,如果你不願意那就算了。

丁通忙說:我願意,我願意。他一閉眼就拉下了,他全身涼嗖嗖的,好像旁邊有台電扇在上班。

女人好像是在踱步,然後又像是在包裏掏東西,反正過了有一會兒她才說:祝賀你通過麵試了,什麼時候上班我會通知你的。

丁通走之前,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具體是什麼工作?

女人笑著說:當然是好工作了,時間短,效率高,賺錢多。

下了電梯,在大堂的沙發上斜著身子的丁通,眯著眼睛聽了一會兒音樂,反正不花錢,享受享受。他來城裏快三年了,一次也沒有進過這種檔次的飯店。

吹著口哨回到租房的那一刻,丁通心裏就像灌滿了糖水,從明天開始他有了第三份工作,意味著他的銀行存折上將會出現興奮的數字……

鬧鍾很響亮。

每天晚上,丁通都把發條上得緊緊的,直到擰不動為止。他害怕遲到。按照廠裏的規定:遲到一次扣50元,遲到三次以上便走人。丁通跳下床。窗外,整個城市灰蒙蒙的像塗了一層顏料,不像早晨,更像傍晚。

丁通飛快地下樓,在3樓他與一個女人擦肩而過。就是昨天傍晚的那個女人,她的香水氣味特別濃鬱,仿佛她就是從香水缸裏爬出來的。現在,女人長發飄飄,左手拿著一瓶牛奶。很明顯,這是新來的房客。在這幢樓裏的每一個房客丁通都認識,盡管以前他每個月三天的休息日基本上都在睡大覺,以彌補睡眠的不足,然而,他還是會參加房客們組織的一些小活動,比如打撲克,偶爾也下一副軍棋。幾乎沒有人會下象棋,象棋要動腦子,軍棋的殺來殺去比較過癮,尤其是炸彈炸掉對方司令的那一刻,幾乎每一個參加的房客都會興奮大叫。而這陣子他比較忙,考電焊工上崗證、找第三份工作都很費時間。

他還不知道新搬進了一個房客,而且還是一個香水濃鬱的女人。

C

打包間裏堆滿了衣服,層層疊疊,紙箱都靠牆堆著,同樣的層層疊疊。牆上,貼著“禁止吸煙”的標識,不過被人撕了一角,紅色圓形已成半圓。

丁通的工作就是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紙箱裏,然後封口,然後將紙箱扛到儲藏間,汽車一來便搬運上車。整個工作似乎毫無技術可言,純粹是體力活。然而丁通並不這麼認為。因為打包工也有熟練工與非熟練工之分,熟練工的好處在於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數,然後增加額外數,每增加一件額外數就可以多拿一毛錢。

一共有8個打包工,其中4個是做夜班的,而丁通他們是做白班的。做夜班雖然有補貼,但是累人,有時候說不定要幹到天亮。本來,丁通要求白班夜班一起連著幹的,可是廠裏不同意,說是哪天被勞動局查到,要被罰款的,得不償失。白班的打包工是3男1女。女的打包工叫李勝男,她比丁通先來,資格最老,她說廠裏的人她幾乎都認識,但丁通認為她完全吹牛。人如其名,她長得五大三粗,雙手特別大,一把下去一隻籃球便在手中了。李勝男的老家在西部,她多次跟丁通他們說那地方,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漫漫黃沙。因為她一直沒有生育,在老家的老公每天對她拳打腳踢,像使喚一頭牛一樣使喚她,她忍無可忍,隻好逃了出來。有時候,她會偶爾地說起她老公,但每次都是兩眼通紅,也隻有那個時候她才像個女人。

另外兩個打包工是一對兄弟,哥哥叫大祥,弟弟叫小祥。他們跟丁通一塊兒來的,平時不愛說話,就知道埋頭打包,好像他們生來就是打包工。大祥的臉上有一道傷疤,就在右眼下麵,吃飯時傷疤會微微抽動,仿佛一條爬動的蟲子。弟弟的左手則多了一個手指,這多餘的一個手指就長在大拇指上,看上去好像種了一顆豆子似的,但這並不影響他打包的速度。在4人中,他的速度最快。

丁通覺得打包很是消耗氣力,並不是消耗在搬運上,而是消耗在封口上。封口似乎是一件很輕鬆的事,用膠帶紙一對,接著一粘,就成了。然而廠裏對封口要求特別高。以前因為封口不嚴實的緣故,曾經有裝卸工從紙箱裏偷衣服,導致客戶要求索賠,不是以一賠一,而是以一賠十,這是合同上寫明了的。但是,小祥的封口卻相當迅速,往往,丁通就是在封口上輸給小祥的。李勝男的封口比丁通更慢,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封她老公的口。

到了傍晚下班的時候,大祥小祥兄弟馬上走掉了,他們共用一輛自行車,輪胎每天都好像是癟的,隻有鋼圈賣力地發出聲響。丁通私下認為,走得如此匆忙的大祥兄弟一定也兼著另一份工作,也許是搬運工,看他們蹬自行車的樣子,有的是力氣。他有些好奇,但是大祥兄弟卻一直沒有提起過任何關於他們在廠之外的事情,完全的守口如瓶。有時候,遇上偶爾的幾分鍾空閑,丁通會跟李勝男說上一會兒的話,話題往往是李勝男提起的,她總是抱怨她的房東有點好色,每天晚上糾纏她。丁通覺得她在睜眼說瞎話,就她那個樣子,哪個男人會感興趣?除非那個男人是個傻子。丁通偶爾也說一點自己的事,基本上都是以前村裏發生的,像一隻母雞突然生下一枚很特別的蛋,王家的狗跟李家的狗因為一根骨頭咬架,不可開交,最後狗的主人也加入進來了等等,他每次說起村裏的事時覺得心頭有點兒甜。他從來沒有說過他在小超市兼職當保安的事。他們說話的時候,大祥兄弟從不插嘴,他們各幹各的,就像一對機器人。好幾次,丁通想跟大祥兄弟搭訕,大祥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小祥用異樣的眼光盯了他後,大祥的嘴巴便突然緊閉,一點縫隙也沒有了。

有一天上午,丁通發現李勝男沒有來上班,一直到了下午,她依舊沒有來。他想問問大祥兄弟,她是怎麼了?因為李勝男跟大祥兄弟住得比較近,這是李勝男說的,她說有一天她看到大祥兄弟進了一幢樓,這幢樓與她租住的那幢樓相距不遠,可以算得上鄰居了。然而,埋頭打包的大祥兄弟並沒有表現出一絲驚異。盡管,這是李勝男第一次沒來上班。

第二天,李勝男來了,她默默無語地打包,但力氣好像小了點,尤其是搬運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差點被一個包砸著。廠辦的人搖搖晃晃來通知她,因為她沒有請假,扣50元。李勝男辯解著說身體不舒服,我是女人嘛,女人跟男人不一樣,每個月都有月經的。廠辦的人打著哈欠說廠裏有規定的,反正一切按規定辦事,女人男人都是人,你看看大祥兄弟,他們從來都沒什麼費話的,隻知道幹活。大祥臉上浮上一陣得意,甚至吹了半個口哨,還有半個是被小祥的目光製止的。李勝男望著廠辦的人離開,然後狠命地跺了一腳。這一整天,李勝男都不開心,好幾次都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下班前,丁通伸伸腰,望著漸漸消失的大祥兄弟的背影,覺得他們一點也不近人情,怎麼說大家都算是同事了,怎麼能這麼幸災樂禍呢?他推著自行車,若有所思地出了鐵門。回頭時發現傳達室的老頭正在翻閱一本封麵性感女人的地攤雜誌,他的神情如癡如醉。

李勝男在前麵的小攤上吃豆腐幹,她的樣子好像很饑餓,一口就將一塊豆腐幹吞下去了。她發現了丁通,朝他招招手。丁通猶豫了一下,便騎了過去。李勝男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然後拿了一串豆腐幹遞給丁通:吃。

丁通說:我不吃豆腐幹。

李勝男一邊嚼著嘴裏的豆腐幹,一邊對小攤主說:換成年糕片。

丁通說:我也不吃年糕片。

李勝男使勁地咽下,然後吃驚地看著丁通,似乎他是個陌生人。

丁通騎上車說:我走了。他騎得很快,簡直像一陣風。在打包間,他有時候會跟李勝男說話,那隻是解解乏,打破一下沉悶而已,事實上他並不願意跟李勝男接觸太多,他總覺得她身上隱約有一股臭味,就像她口袋裏揣著一隻死老鼠似的。而且,他覺得李勝男的嘴太饞,每天下班了便奔向小攤,像個餓死鬼一樣死吃,她每個月的工資扣掉房租與夥食費,所剩無幾了。她根本就是一個不會打算生活的女人。

回到租房樓下,他順便把樓下買的盒飯拎了上去。他一直吃盒飯,基本上都是青菜、豆芽,個把星期才吃一塊大排。並非他不愛吃肉,他記得吃肉簡直是一種享受,每次吃大排時,他連骨頭都舔一遍的,有一次他差點用手電把骨頭砸開。主要是貪便宜。現在一個盒飯4元錢,不算便宜了。他給自己定的標準是一天夥食費不超過8元。他已經做到了,每天早上一包1元多的方便麵,隻有在休息日那天他才去下麵的小吃店吃一碗油渣麵,中午在廠裏的食堂吃盒飯,每餐交2元,晚上基本上是4元的盒飯。而且,方便麵還是從他當保安的小超市整箱買的,屬進貨價。就是8元的標準,他也覺得有些吃不消,他曾經想跟房東拉拉關係的,每月房租減掉50元,可是該死的房東平時跟他關係好像不錯,一說到錢的事就變得十分精明了,就六親不認了。

現在,丁通有了第三份工作,盡管他還沒有上班,但是不言而喻,有工作就有工資,這是一道等式。對這一份勝過保鏢有點兒神秘的工作,丁通滿心向往,在城裏生活快三年了,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在城裏,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半年前,聽說一個瞎子去買體育彩票,就買了一注他當年瞎掉眼睛那一年那一天的這個號碼,居然中了500萬大獎,成了全城最富有的瞎子。三個月前,聽說一個民工救了一個落水兒童,被政府安排進了環衛所,成了一名正式職工,從此,養老保險金、失業保險金、住房公積金這“三金”都有了。就在一個月前,聽說一個建築工地的民工晚上在挖土時居然挖出了一個完整的陶罐,經文物專家鑒定,是一件重要文物,那個民工因此得到了五萬元的獎勵……這一切,村裏都不會發生,甚至永遠也不會發生。村裏就像一個透明的玻璃瓶,一清二楚。

D

等待是痛苦的。丁通為第三份神秘的工作很有些睡不好,他一遍遍地回憶以前的那些細節,然後一遍遍地猜測,會是什麼工作呢?會不會是間諜?他嚇了一跳,他可不能當間諜,間諜就是叛徒,以前在村裏看過電影,叛徒沒有好下場的。有時候,他也想問問李勝男,雖說她不是文化人,可是畢竟她比他懂得多,他幾乎沒有別的朋友了。同住一幢樓的房客們平時嘻嘻哈哈,好像哥們一樣,可是一碰到事情,就有些不一樣了。他曾經聽到一個房客的女人哭訴,說她男人有一天突然病了,家裏沒有錢,向平時常來他們家喝酒的幾個房客借錢,沒一個願意借給她的。大家賺錢都不容易,每月工資除各種開銷外,至少得存一點在銀行裏,要不每月寄一點回家,否則一年到頭兩手空空。

那天晚上,丁通終於接到了電話。就是第三份工作的電話,是上次麵試他的女人打來的,她說剛從國外回來的公司總經理要見他一麵,總經理工作很忙的,日理萬機,會見結束就要飛往北京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請他於淩晨一點到國際酒店大廳等。

丁通其實睡著了,白天他太累了,因為廠裏要趕一批貨,他的手裂了一個口子,血流了許多,最後還是李勝男拿衛生紙給他裹上的。下班後,他買了一塊創口貼。小超市老板見他手上有一塊創口貼,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不是被刀子割了,然後送給他五個創口貼,說盡量少碰水,否則會感染的。手機的鳴叫特別清脆,把熟睡中的丁通狠狠地驚了一下。他揉著眼睛,頭暈乎乎的。他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本來,他新買的手機在晚上一律是關機的,因為他怕接收到亂七八糟的電話,這都是要錢的。就是平時上班,他也把手機關掉的,隻有在傍晚下班之後到去小超市上班的這會兒工夫,他才開機。可是自從有了第三份工作,他的手機不敢關了,說不準哪個時候公司就派給他活了,而這直接關係到他的收入。

丁通趕到國際酒店是在二十分鍾之後,他穿得相當整齊,那套服裝市場買來的西服也穿上了,還係了一條粉紅色的領帶,皮鞋雖然是舊的,但擦了油之後也顯得有些鋥亮,仿佛能印出他的臉來。他覺得這般隆重裝束就跟別人結婚似的。國際酒店的大廳真的很大,如果把它比喻成一個足球場,也不為過。環顧四周後,丁通覺得自己突然踏進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皇宮,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搓著手。

很快,上次麵試他的那個女人迎了過來,她穿得比較少,按城裏人的說法有點露點,她笑嘻嘻地說:來了?

丁通使勁地點頭,手有些猶豫地伸著,不知道該不該握住女人白皙的手。後來他想自己手上有傷,還是免了算了。

女人說:跟我來。

大廳一角的一張藤椅上,坐著的男人吸著煙,正在打電話,一隻碩大的公文包擱在桌子上,鼓鼓實實。他對著電話說我馬上就要去北京開會了,合作的事就交給我的辦公室主任李主任了,由她跟你談,不就500萬嗎?沒事,明天我就讓李主任打給你……丁通的心顫抖得很是厲害,渾身冒汗,500萬在總經理的嘴裏就跟5毛錢似的,給這樣實力雄厚的公司幹,有奔頭。

總經理合了手機後,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丁通,然後說:坐吧。丁通有些拘謹地坐了下來。總經理說:我們的工作是很辛苦的。丁通連忙說苦一點不要緊。總經理大拇指一豎說:這話說得好,年輕人嘛,是要吃得起苦,有句俗話說得好,叫什麼來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肯吃苦的人,將來才有大出息。

這時,李主任替丁通叫的綠茶也上了。丁通捧著茶杯,就像捧著一隻金元寶似的。總經理抬腕看了一下表,打了個哈欠說:你們接著談,我得去機場了。說完,便提起鼓鼓的包,立了起來。

李主任送走總經理後,回到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然後問:丁先生,上次我忘了問你一些情況,你應該沒有成家吧?

丁通點點頭。

李主任又說:你在城裏應該沒有親戚吧?

丁通接著點頭。

李主任說:那好,我們簽訂一份招工合同,這樣,對你的今後生活也有個保障,要是我們公司不依合同辦,你可以去勞動局告我們,可以獲得補償的,要是你違反公司的規定,我們也要索賠的。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公司是正規大公司,絕對不會坑害我們的員工。

丁通看了一下合同,覺得很好,就跟招工信息上說得一模一樣,他毫不猶豫地簽了名。

李主任說:合同上也寫明了,我們的工作時間是隨機的,也就是說不知道哪一個晚上就有事,你得隨叫隨到。

丁通拚命地點頭。

李主任說:丁先生,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事了。她給了丁通一個燦爛的笑臉。

丁通心中一動。

李主任說:按照我們公司的規矩,先預支一筆福利費。說著,她從包裏拿出一隻信封。

丁通不敢接,這樣就有福利好拿,像個活生生的美夢。

李主任說:拿著。

從國際酒店出來,丁通心中就像長了一雙翅膀,夜晚如此的迷人。這也是他到城裏來的第一個響亮的激動無比的夜晚,他遭遇了貴人,按照村裏一些老年人的說法,他這一輩子必須得靠貴人提攜才能出人頭地,而李主任,不,總經理就是他的貴人。他褲兜裏的手緊緊地捏著信封,雖然他不知道這裏麵到底有多少,但是,哪怕就是一百元,他認為都好,有了這樣一個實力雄厚、出手大方的公司作靠山,他以後的日子一定陽光明媚了。他要好好幹,努力幹,拚命幹。路上,他不願意騎車回家,他要快樂一點點延續。他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地走著。此時的街道一片寂靜,零星的人與零星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不是走在夢境裏。

進了房間,把燈打亮,丁通一下就撲在了床上。他雙手枕頭仰望一成不變的天花板,心裏的激動並未降溫,他對自己說,丁通,從今天開始,好日子一下跳到麵前了,你要抓住機會,一點也不能鬆手。激動像波浪一樣,一陣陣地衝擊著他。好一會兒後,他小心翼翼地掏出皺巴巴的信封,開始顫抖地數錢,一共有800元,這是一個吉利的數字。他開始盤算自己的總收入,打包工一月1000元,小超市保安一月600元,現在加上這800元,一共是2400元,扣掉每月的房租、夥食費400元,每月結餘2000元,那麼,一年下來就是24000元。如果他幹上十年,那就是240000元,天哪,這筆錢要是帶到村裏去,就是村裏的首富了。首富意味著什麼?那就是村長見了他得叫他財神爺,那就是村裏的姑娘見了他得向他獻美麗,那就是他家可以造最氣派的房子,那就是他的每一天都生活在讚歎聲中,那就是他以後的孩子是村裏最有錢的孩子……

丁通不停地做夢……他成了村裏的英雄,成了致富模範,他胸戴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在村道上耀武揚威地走著……他開了一家小超市,就在村口,祝賀的鞭炮聲一陣陣地……他家的新房子造好了,外牆貼著紅色的牆磚,室內各種家電齊全,豪華的吊燈射出明亮的光……父親樂滋滋地抽煙,而母親的臉上洋溢著喜人的紅,她不停地招呼村裏人……

早上醒來,丁通的兩眼紅腫。他被無數個重疊的夢攪得幾乎一夜未眠,美好生活像個妖魔鬼怪一樣在他眼前來回晃動。

中午吃飯的時候,丁通有點兒頭暈,老覺得快餐盒裏的青菜變成了大排。他有些後悔,昨晚上沒睡好,今天打包就顯得沒精神,身體對於他來說是最大的本錢,他可不敢上醫院,上一趟醫院他一個月就白幹了。

李勝男注意到他了:丁通,你昨晚上幹嘛了?

丁通說:沒幹嘛。

李勝男想了想便說:是不是找了女朋友?她顯得有些曖昧,好像她昨天就躲在丁通床下似的。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李勝男盡瞎說,他要是有女朋友才不會這樣呢。但是他沒有回答,李勝男一定是把他想象成別的民工了,李勝男就是李勝男,眼裏就那麼點貨,他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為生計拚命的民工,而是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民工。一想到這兒,他的勁頭又來了,搞得旁邊的小祥吃了一驚,突然手忙腳亂。

下午,因為停電,打包間變得空閑下來。廠辦通知,二個小時後電會來的,大家不要離開崗位。廠裏也沒地方好逛,就都呆在原位放鬆一下。二樓是製衣車間,那群平時臉上幾乎沒表情的女孩們在打包間前的空地上嘻嘻哈哈,她們的目光時不時投向丁通他們。像這樣的日子在一年之中少之又少。丁通有些害羞,他垂著頭想心事。

李勝男好像有點不好高興,她對那群女孩明顯沒好感,尤其是在她的地盤裏這樣肆無忌憚十分不滿。她對丁通說:一群發騷的小丫。她甚至站在了丁通身前,擋住了她們的視線。丁通望著李勝男肥大的屁股,覺得她有些毛病。他站起來,換了一個位置坐下了。大祥與小祥則像木頭人一樣,愣愣地看著牆上滴滴噠噠走著的鍾。他們的姿勢也很奇怪,好像一有動靜就可以立馬奔跑的樣子。

說實在的,丁通根本就沒注意過二樓上的那群女孩。她們就像一群隱身人,每天在車間垂著頭,與馬達聲為伴,不知白天黑夜。相比打包工,她們算是標準的技術工了,廠裏的老板給她們安排了宿舍,吃住全在廠裏,聽說隻有難得的休息日,她們才會成群結隊去廠外買點生活必需品。

李勝男不知趣地又湊了過來。或許在她的眼裏,丁通長得很帥,應該有個女朋友了。上次,她說她想給丁通做介紹的,她的一個老鄉就在隔壁的廠裏,長得不錯,對人也好,從來沒有找過對象,丁通要是有意,不妨約個時間認識一下。丁通知道,她純粹是逗自己玩的,要是真心介紹女朋友,依她的性格早就帶那女孩過來了。其實在丁通心裏,小珍就是他的女朋友。他再幹上幾年,就回去跟小珍結婚,或者什麼時候就把小珍帶到城裏來,共同生活,共同拚搏,他記得初中語文老師總說一句話:人生能有幾回搏。說得多好呀!

大祥突然怪笑一聲,然後把整個身體鬆馳下來,想要睡一覺,可是小祥咳嗽一聲後,大祥馬上回到原先的高度警惕狀態。

李勝男忍不住笑了,她笑得很開心,淚水都出來了。那群女孩被李勝男的笑聲吸引,她們變得安靜,然後齊齊望著這兒。有一個梳著一支辮子的女孩甚至走了過來,她站在打包間門口,貪婪地掃視打包間的一切。

李勝男說:喂,閑人免入。

女孩鼻孔裏哼了一聲,然後輕聲說:男人婆。

李勝男一個健步上前,大聲說:你說什麼?!

女孩也不甘示弱:你想幹什麼。她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李勝男拍了拍胸說:嘴巴放幹淨點!

女孩也高聲說:你嘴巴放幹淨點。這會兒工夫,那群女孩已經圍了過來,她們很有些團結就是力量的意思。李勝男回頭望了望打包間,大祥與小祥事不關己的樣子,丁通吃驚地看著她,身體卻一動也不動。李勝男一下就黯然了,她一聲不吭地垂下了頭。

這時,廠裏有人大聲喊:電來了。那群女孩一下就散了,她們跑步離開的樣子有些混亂,有一個女孩還摔倒了,一隻紅色發夾摔得粉碎。

當大祥與小祥專心致誌打包時,李勝男把一大杯白開水喝了個淨光,咕嚕咕嚕的聲響特別響亮,好像在發泄她心中的憤恨。丁通覺得有點累又有點慚愧,他慢騰騰地打包,不時偷眼看李勝男。李勝男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望著他好一會兒,後來無聲地笑了。

傍晚下班的時候,李勝男突然說:丁通,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丁通停下腳步說:什麼事?

李勝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仿佛有些為難。

丁通甩甩頭說:快說呀。

李勝男說:我想你陪我回去一趟。

丁通愣住了,他看著李勝男,發現她的眼睛都紅了。

李勝男擦了一下鼻子說:我的房東糾纏我,我是個女人,我有點兒害怕。

丁通突然覺得渾身有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他得去看一看,李勝男的房東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這樣欺侮李勝男,也太不像話了,別以為城裏人就可以隨便欺侮外地人。再說了,幫助一下李勝男也算是表達一點小小的歉意。他大聲說:我跟你走。

可是,一到了李勝男的樓下,丁通就有些後悔了。他發現李勝男的房東就站在門口,手臂粗壯得跟水桶似的。在上樓的那會,丁通覺得房東那老鷹似的目光就在自己背上啄著,這使得他不安。進了房間,真是亂,地上扔著褲衩,牆上掛著胸罩,被窩也是亂糟糟的,有一股真實的臭味。雖說李勝男是個女人,可房間裏的樣子哪像個女人住的,比丁通的房間亂多了。李勝男顯得殷勤地泡茶,但是站在窗前的丁通心神不寧,他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果然,房東在門口站住了,他打量著丁通,好一會兒不說話。

李勝男對房東說:他是我男朋友,你死了這條心。丁通愣了一下,剛想辯白,房東已經下去了。丁通想要發火,李勝男今天的腦子一定進水了。但是,李勝男飛快地將門關上了,然後小聲說:我騙他的,好讓他死了這條心。李勝男在床沿坐下後,抹了一把眼淚說:我也是沒辦法。丁通被弄得哭笑不得。

下了樓的丁通再次遇見了房東。房東倚著門,並不說話,隻是拿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剛從監獄裏逃出來似的,隨時打算揪著他去派出所。

丁通回到自己的租樓下,撿了一張廣告紙,掃了兩眼扔掉後,上了樓,然後把手機開著了,他接到了一條短信息:“你要是感到孤獨,請撥……”丁通知道,這是騙錢的,要是回複了,以後每個月都會被莫名其妙地扣掉包租費。他新買手機的那會,買了100元話費,他打算用到年底的。他馬上把短信息刪掉了。

吃過晚飯,丁通洗了個臉,準備去小超市上班了。

E

但是,出事了。

後來,丁通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幹嘛跟李勝男的房東你死我活的,這明顯就是雞蛋碰石頭,他居然會腦子發熱跟他打架,隻有傻瓜才會那麼幹。說起來,這事全怨一條狗。丁通的自行車鏈條斷了,他便推著去修理鋪,附近時常打轉的一條狗居然朝他狂吠,他便罵了它幾句,接著,狗的主人突然出現了,居然是李勝男的房東。他呼喚著狗的名字,然後大聲罵丁通。

本來,丁通也不想跟他吵架,他還得去上班。上班才是大事。可偏偏這時候李勝男走過來了,她吃驚地問:丁通,怎麼了?這一問就問出大問題了,房東惱火地說:看你這個樣子,不就是一個民工嗎?還想造我們的反了。丁通覺得這句話侮辱了自己,民工怎麼了?!房東朝丁通吐了一口口水,正好吐在丁通的臉上。丁通扔掉自行車便衝了過去。然而,他哪是房東的對手。很快,在李勝男的哭叫聲中,丁通滿臉是血了。

盡管誰也沒撥打110,但丁通明白,從此他與李勝男的房東成了仇人。

到了小超市,丁通的鼻子還一直流血。他沒想到他的鼻子居然這麼脆弱,簡直是蠟做的。盡管他用紙巾塞住了一個鼻孔,但鮮血依舊時不時地滲出來。小超市的張老板有些不放心,他幾次三番地看著丁通。丁通掩飾說跌了一跤。張老板卻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他之所以聘請丁通做保安,是因為有一天丁通幫他捉住了一個賊,那個賊把小超市的一瓶酒塞在褲腰上,恰好讓丁通發現了,丁通揪住了他,並且扭住了他的的臂。張老板是個膽小的男人,他也是外地來的,他從來不敢高聲說話,碰到蠻橫的顧客嚇得膽子都沒有了,他說不能得罪城裏人的,城裏人是地主,強龍都難壓地頭蛇,何況他根本就不是一條強龍。

下班的時候,張老板在門口踱了一會兒步,把手中的煙蒂扔掉後小聲地問丁通:你真的跌了一跤?

丁通說:我……

張老板緊張地說:丁通,做人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不要得罪人,寧可自己吃點虧,更不要跟人打架,那會死人的,我們是外地人,要本分守紀,要夾著尾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