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小說榜

作者:韓小英

林夕到寫字樓時,裏麵還沒有一個人,她走到麵向馬路的那麵巨大的落地窗前,嘩地一下拉開了窗簾,眼前一棟棟高聳入雲的樓房,像大幕拉開時的布景一樣,突兀地顯現在微熹的晨光中。從八樓的窗口看下去,馬路上一輛輛汽車就像一隻隻甲殼蟲一樣在慢慢向前蠕動,這個城市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杭州之行對陷入困境的雜誌社來說沒什麼實際意義,等於是借此機會出去旅遊了一圈,回來後,汪然又去想別的辦法了。林夕昨天就接到了馮總的電話,說今天派人過來往回搬。她站在窗前發呆時,路子帆和老蔡帶領著一幫人進來了。

林副總,馮總給你說了嗎?路子帆的眼裏滿是挑釁和嘲弄。

說了,搬吧。林夕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路子帆率領著公司化妝品車間的一幫男女工人,就像率領著一幫來替他出氣的哥們。他手一揮,給我拆,小紀你帶幾個人往下搬桌椅,小劉你負責搬電腦。他居然拿出化妝品車間一件藍色的大褂套在身上,挽起袖子,腿一抬就上了靠窗的桌子,他先去撕扯那麵落地窗簾,是啊!這出戲總算是演完了,這個大幕早應該卸掉了,他路子帆盼這一天盼了多久了!你隻要看見他身上那件藍色的褂子就知道他為此準備得多麼充分。

路總,這隔檔上的牌子拆不拆?

拆!都拆!路子帆感到從未有過的痛快。既然我不能留在這裏,那這裏還有存在的必要嗎?眼前這林夕和汪然當初精挑細選的乳白色的巨幅落地窗簾,被路子帆三下五除二撕扯下來,在撕扯時見那白色的珠子拉環不聽指揮,他竟氣急敗壞地往下拽,直拽得珠子嘩啦啦撒落一地。

林老師,我在樓下看著裝車,你慢慢收拾。老蔡看得有些不忍,找個借口下樓去了。

他們拔電話線、網線,搬電腦、盆景,摘牆畫,拆桌子,搬凳子……三下五除二,幹得真是幹脆利落。兩個工人腳踩在門口的吧台處,歪戴著帽子,嘴裏叼著香煙,神氣十足地正往下卸《中國商潮》雜誌社的牌子。瞧,他們的表情和動作是多麼討好新上任的路副總啊!他們是多麼理解路副總此時此刻的心情啊!他們表麵上又說又笑,心裏一個比一個解氣,一個比一個痛快。憑什麼我們就該待在嘈雜、擁擠的車間,憑什麼你們就能坐這麼漂亮的寫字樓?

這些人中唯有小紀慢吞吞地,他一直在注意林夕,當看見她在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東西、顯得很平靜時,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小紀其實是不必為林夕擔心的,這種情況下,她又能怎麼樣呢?幸虧汪然不在,否則都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

所有的窗簾都被卸了下來,所有的辦公桌都被拆了開來,所有當初從總公司拉過來的盆景、花卉都被重新打包,所有的電腦、電話、傳真機、複印機都被裝箱。電話線、網線、各種線路橫七豎八,絆得人險些摔跤。文件、信封、文件夾、辦公文具盒亂扔一地。

唯有那麵鑲嵌在走廊、用厚玻璃專門設計的橢圓形的“為世界提供一個了解中國的視點”的形象牆醒目地矗立在那,就像是在看一場鬧劇。

林夕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口,見放在牆角的那株一人高的粉紫色的盆景連同辦公桌上的那盆米蘭已不知去向,那是她最喜歡的兩株花草,也就是它們把她的辦公室和別的辦公室區分開來,一看就是一個知性女人的工作間。板台和板椅早被搬了出去,牆上那幅“淡雅若蘭”的條幅一角已脫離牆壁,一角形影相吊掛在那裏……她和汪然辛辛苦苦跑遍了整個省城,燕子銜泥般布置的這層寫字樓, 裏麵的一桌一椅、一花一草無不傾注了他們全部的心血、智慧和夢想。沒想到瞬間就一片狼藉一片狼藉,就像一場還沒有深入做下去的美夢,頃刻間支離破碎,一地殘渣。

林夕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擁有如此現代而又高檔的單獨的辦公室,並且她還是這層寫字樓的第二負責人,這個沒有進過正規大學校門的女人,卻每天要給來這裏上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安排活幹,這滋味真的是太爽了!她原本是在無事可幹的情況下,隻想在本市有個班上而已。她閑不住,待在家裏不但脫離社會,而且還無人欣賞。一個生動的女人沒有舞台和機會被人欣賞那是多麼無趣的事情啊!她根本就不想丟下孩子去省城上什麼班,沒想到進華泰後被他們連哄帶騙弄過去,偏偏就在她誤入歧途後卻發現其中竟別有洞天,就把這事當了真,興趣和靈性猛然大發,繼而就投入了真的感情和心血,懷抱著才華橫溢的一腔熱血,準備開創她的事業,在她呼風喚雨準備大展宏圖時,那個夢卻像肥皂泡似的突然就破滅了。

是啊!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來到電梯口,見那些工人正在往下運辦公家具,他們一個個看起來那麼大快人心、興趣高漲,桌子、椅子、抽屜、櫥櫃等家具一個個就像被警察擒拿歸案的嫌疑犯一樣,被他們連推帶搡、趔趔趄趄、歪歪扭扭、磕磕絆絆地往電梯裏推,那本來就不怎麼結實的家具不是這兒碰了一隻角,就是那兒掉了一塊漆,看得她心生生的疼。她想,即使是馮總也不願意看到眼前這一幕,拿家具撒什麼氣呢?

一出電梯,老蔡靠牆站著,臉色蠟黃。

林老師,你包裏有糖嗎?老蔡有氣無力地說:我,難受得很,低血糖又犯了……

哦,沒有,我馬上去買,你先坐大廳休息一下,我很快就來。

林夕怕胖,從來拒絕吃糖,因此包裏從不裝糖。看老蔡難受的那個樣子,她顧不上再想別的,急急忙忙跑到附近的小超市去買糖。盡管老蔡這個人在公司頗受爭議,但是,他從來沒有為難過林夕。而林夕對人的判斷從來就不是人雲亦雲,她隻相信自己的直覺。

通常情況下,老蔡的兜裏都會裝幾顆糖,以免病情發作時救急。可今天,出門時,因為心裏亂卻把這事給忘了。按說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麵,應該是他和路子帆盼望的。但是,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本已如願的他心裏卻沒有一點勝利的快感,心情反倒很沉重,他說不清是因為什麼,隻是覺得很不舒服,而這不舒服就像是傳染源一樣,本來隻是心裏不舒服,卻沒想到連身體都不舒服起來。

老蔡嘴裏塞了顆救命糖,把林夕買的那包阿爾卑斯糖塞進兜裏,就坐公司車先回去了。那輛貨車載著那些被卸掉胳膊腿的家具,就像是載著一車俘虜般大獲全勝地揚長而去。

見林夕提著包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路子帆急忙說:

……你……等一下,小紀的車要去科普館拉幾樣標本,過來後咱一起走。路子帆終究也沒找出個合適的稱呼來,想叫她林副總好像已經不合適。想叫她丫頭,又覺得沒那麼近。

林夕聽到這話頭也沒回。

小紀跟在她身邊悄悄說:林老師你待會兒還是跟我的車一塊回吧,馮總隻說是往回搬,並沒有說你的去留,你要是今天不一塊回,他回頭倒打一耙也說不定。

謝謝你小紀。林夕說,等就等吧,反正總得回涇水。

小紀去科普館了,林夕去會所的物業處,放棄某種權利似的認真地把辦公室鑰匙放在了桌子上。她坐在王子會所前的花壇邊,入冬天氣,太陽明晃晃的虛假地照著,一點也感覺不到暖和,她再次抬頭看看B座801室的陽台,那被汪然命名為“讀風軒”的半圓形陽台,已被剛才那一夥人扒掉了纏繞著、裝扮著它的紫藤,此時醜陋地裸露在陽光下,就像是慘遭遺棄的少婦。

再見了801,再見了——我的夢開始的地方。林夕的心感到從未有過的痛。

會所大廳,兩位門迎小姐在開著中央空調的玻璃門內,穿著紫色的拖地長裙,高貴地、優雅地站在旋轉門的兩旁,恪盡職守;會所前方的保安用標準的手勢規範地指揮著前來消費的款爺停車,有條不紊;馬路上的車輛排著長長的隊伍,像一長串蝸牛一樣在慢慢往前蠕動……這個世界依然如故!誰也不知道這棟摩天大樓裏剛才發生了什麼?一如林夕現在也不知道701室或者901室此時正在發生著什麼一樣。

林夕坐在車裏,突然感覺到非常非常疲倦。這半年多來,她太累了,累得現在一句話都不想再說。車還沒有駛出省城,剛才還好好的天和地突然就翻了臉,刹那間,天上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地上飛沙走石,路滑難行。小紀被迫減速,這輛轎車就像一艘孤島上的帆船,趔趔趄趄、走走停停,艱難地行進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之中……

回到涇水市後,路子帆、小紀他們帶著工人們在卸家具。林夕去馮總辦公室,她必須得麵見馮總,不管她以後還在不在這個公司幹,她都得去麵對這一切。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馮天毅就像是專門在等她一樣,款待她的是他手裏拿的那份《華陽報》,他指著上邊一條消息對她說,看看,你看看這個,說不定汪然就是報紙上的通緝犯!

當聽到馮天毅說汪然可能就是在逃的通緝犯時,林夕頓時驚愕得竟然找不到一種合適的表情來掛到自己臉上。

一個人想要做到所有的表情都是自覺的,那的確很難。絕大多數時間,人們都把一些表情強迫在自己的臉上,實在就不那麼容易辨認了。因為表情這東西還沒有被列入消費範疇,即便像林夕這樣不得不每天要用,卻也不能到消協請求打假。久而久之她也不在乎那表情的真假了。她很想問問,怎麼會把汪然和通緝犯生拉硬扯在一起?但看到馮總那神情,她忽然什麼都不想再問了,什麼都不想再說了。一個人一旦對他曾經那麼欣賞、那麼重用的人持這種懷疑態度時,你還有什麼可再說的?徹骨的悲哀悄悄襲上心頭,淚水情不自禁湧滿了她的眼眶,這酸澀的液體浸泡著她隱隱作痛的心。

從公司出來後,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林夕戴上羽絨服上的帽子,迎著逆風,側著身子慢慢往回走,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挪到家門口時,她取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雪,從包裏摸出鑰匙打開房門。此時,她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把自己扔在床上,每當她遇到什麼自己消解不開的事情時,第一個念頭就會想到床,她會盡快把自己扔在床上,迅速潛伏進睡眠裏,因為人隻能在睡眠中失去思想、失去記憶、暫時忘掉一切痛苦。一覺睡醒之後,痛苦、煩惱、焦慮和無奈多半就在睡眠中被消解掉了。因此,床是多麼溫暖多麼可親多麼舒服多麼安全多麼可靠多麼忠實啊!躲在床上,就像躲進了母親的子宮般舒適安全。唯有床,唯有床可以沉默著撫慰她,接納她,而不刨根問底問她為什麼?快點讓她上床吧快點讓她上床吧!當她打開房門,急切地投奔她的床時,卻沒想到秦文斌和譚麗麗正赤條條地躺在她家的床上。

這個電影、電視劇中常出現的鏡頭怎麼莫名其妙地會突然出現在自己家中?林夕下意識地揉揉眼睛,確信這一切是真的時,震驚得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麵對,也不知道該怎樣布置自己的表情,就那樣愣愣地、呆呆地傻瓜似的站著,有人類的思維,卻喪失了人類的言語能力和人類的行為能力。人生的痛苦,莫過於此,少頃,她像塵埃一樣無助地跌坐在了地上……

在這一天之內,她耳聞目睹了人生最富鬧劇色彩的幾幕。

譚麗麗像電視劇中的鏡頭一樣,穿上衣服奪門而出。奇怪的是,秦文斌並沒有像劇中人那樣跪下來請求她的原諒和寬恕,他穿衣服時的樣子不但不驚慌,反而簡直、簡直可以稱得上從容。

他冷靜地坐在沙發上,點燃了煙,衝著坐在地上、思維暫時短路的林夕一字一頓地說,離婚吧,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

什麼?離婚?你和她躺在家裏的床上,在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麼反應都沒有作出時,你……你……你竟然要離婚!?你竟然要離婚!

林夕抓起包奪門而出,她得想想,仔細地想想,她的生活究竟是怎麼啦?走出家屬院大門,雪還在漫天飛舞,林夕茫然地站在街上的十字路口,她甚至忘記了戴上帽子,任憑寒風刀割一樣刮在臉上。不知道自己該往什麼地方去?隻好漫無目的地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覺竟來到灃河邊,紛飛的大雪覆蓋了早已結冰的灃河,到處白茫茫一片。

人在倒黴的時候想要跳河連河都冰封了!以前看到影視作品中人一旦遇到麻煩時總愛往河邊跑,她還覺得不真實。現在,當她自己來到灃河邊的時候,她才發現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尤其是你居住的城市有這麼一條河的話。冰封的灃河沉默著,林夕麵對著沉默的灃河,關掉了她的手機。此時,她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誰也不見。她不明白這幾樣事情怎麼會同一天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投入了滿腔熱情和信心的事業,剛剛起步卻被連窩端回總部;她全力追隨的上司被懷疑是通緝犯;她的老公和她的女友躺在她家的床上;她的生活一團糟一團糟!這到底是怎麼啦這到底是怎麼啦?她得好好地想想好好地想想,但是大腦卻不聽指揮,思維就像是被凍結了一樣,一片空白。她的眉毛上、睫毛上掛了厚厚一層霜。披著一身的雪站在河邊,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沒有知覺,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