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塵封的記憶
本刊特稿
作者:錢永彪
70多年了,許多往事都被雨打風吹去,可那頁曆史,卻深嵌在人們的記憶裏。
那頁曆史,充滿了血腥;
那頁曆史,寫滿了恥辱。
翻開它,心在顫,手在抖,淚在流……
1937年,日軍闖進了我們的家園
那是1937年11月12日,日軍占領上海後,分兩路向西入侵。一路沿京滬鐵路,一路沿太湖南岸。11月中旬,常熟、蘇州失陷。下旬,無錫、常州失陷。12月上旬,鎮江失陷。12月13日,南京失陷。
蘇南失陷是南京大屠殺的前奏。近一個月中,蘇南數萬人慘遭日軍殺害。日軍記者小俁行男在《日軍隨軍記者見聞錄》一書中寫道:日軍從上海登陸之日起,就把蘇南作為“殺人、放火、搶劫、強奸的恐怖場所”。
常武地區有曆史悠久的常州古城,這裏是豐饒的魚米之鄉。它緊挨長江,沃野萬頃,物產豐富。京杭大運河從它腹地緩緩流過。千百年來人們在這裏勞作生息,用勤勞和智慧創造著燦爛的文明,實現自由富裕的美好夢想。
日軍來了,打破了這個夢想。
上海失守後,京滬鐵路沿線各鄉鎮都設立了接待站,接待從上海西撤的中國軍人,同時也保護鄉鎮的安全。
京滬鐵路常武段以北有一個小鎮,叫焦溪鎮。這個鎮的接待站設在西街奚氏宗祠內。宗祠內開有茶店,人們也稱這裏為西園茶店。
局勢越來越緊張了,人們已沒有閑情逸致來這裏喝茶了。接待站集中了鎮上的壯丁和各保派來的民伕七八十人。他們輪流值班,忙著接送一隊隊西撤的國軍。
焦溪接待站的站長叫仇佑生,是該鎮的鎮長。仇佑生執行上司的指示,帶領壯丁和民伕堅守在崗位上。11月24日以後,日軍已逼近常武地區,人心開始慌亂了。有人建議撤銷接待站,解散壯丁和民伕。仇佑生不同意。他認為自己是一鎮之長,負有保家安民之重任,怎能隨意撤出,再說,上司也沒下達撤銷的命令。
仇佑生仍堅守著,忙著接待一批批西撤的國軍。撤軍的人數越來越多,已遠遠超出了接待站的承受能力。這些西撤的國軍混亂不堪,像一團亂麻,分不清誰是哪一部分的,官找不到自己的兵,兵找不到自己的官,大家混在一起,誰也管不了誰,沒有組織,更談不上紀律。敵機在空中跟蹤轟炸,日軍從後尾追而來。這時又有人建議撤銷接待站,仇佑生還是不同意,他仍帶領大家堅守在崗位上。
11月27日,焦溪鎮附近的申港徐村有一位叫徐根郎的農民去無錫探親,剛走到江陰青暘,就獲悉無錫陷落的消息,他急忙掉頭往回趕,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帶到了焦溪:“東洋人的鐵甲車開進無錫啦!”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被住在焦溪的國民黨武進縣黨部委員汪海北聽到了,汪海北接到縣黨部指示,不許百姓外逃避難,若有外逃避難者以漢奸論處。汪海北就立即查詢消息的來源,知道是徐根郎說的,就派人把徐根郎抓來綁在西園茶店的柱子上。汪委員斥責他造謠惑眾,動搖民心,準備第二天把他押到街中的惠通橋上示眾,以肅清影響。
還沒等到第二天天亮,日本鬼子就來了。
11月28日淩晨兩時左右,日軍先遣隊100多人直撲焦溪鎮。接待站堅守崗位的六七十人大多正在睡夢中,忽聽有人喊:“東洋人來啦!快逃呀!”眾人從夢中驚醒,四處奔逃。沒來得及逃走的壯丁民伕和茶店的夥計,有的被當場殺死,有的被押出西園茶店的大門,日軍用刺刀逼著這些人在石駁岸邊朝河跪著,日軍端起刺刀,逐一由背刺入,捅穿前胸,順勢把屍體推入河中。被害者還在水中掙紮,鮮血染紅了河水。有個叫王九星的民伕,因反抗被日軍戳了21刀才推入河中。
日軍闖入西園茶店時,那個傳遞“東洋人來了”消息的徐根郎還被綁在西園茶店的柱子上,日軍用刺刀把他戳死了。
1937年11月27日,日軍第十一、十六師團從無錫沿滬寧鐵路經橫林、戚墅堰進犯,日軍第九師團從蘇州乘汽艇橫渡太湖,從西岸登陸後,兩路日軍途中一路燒殺。沿滬寧鐵路進犯的日軍在橫林、劍湖、戚墅堰一帶燒殺搶掠。昔日繁華的橫林鎮的上、下塘被燒成一片瓦礫,全鎮被燒毀房屋1180間。戚墅堰是常州城東的大集鎮,享有“小無錫”之稱,經日軍燒殺後麵目全非,街西燒得隻剩下3間半房子,30多家糧行悉被燒毀,米、麥的焦味順風飄至幾十裏外。沿武宜公路進攻的日軍到鳴凰鎮住宿後,放火焚燒了鳴凰鎮及附近張家塘、嚴家巷、南園巷、紀墅村等村莊民房230間。
日軍到哪裏,哪裏就遭劫難。
日軍在城區製造的慘案
1937年10月12日,日軍從空中入侵常武地區。
10月12日,日軍飛機飛至戚墅堰上空,轟炸了戚墅堰機車廠和戚墅堰發電廠。第二天轟炸常州城的新豐街和火車站。至今仍健在的常州籍抗戰老兵焦潤坤(2014年7月7日與習近平一同為獨立自由勳章雕塑揭幕)對當年日軍轟炸的慘景仍記憶猶新。10月13日,年僅13歲的焦潤坤隨家人在火車站提籃叫賣,賣的是她母親做的嫩滑清香的江南豆腐。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日軍的飛機突然從空中投下炸彈,頓時血肉橫飛,慘叫連天。炸彈聲震耳欲聾,他聽不到家人的呼喊,家人也聽不到他的呼喊。焦潤坤在死傷的人群中亂奔亂竄。與家人失散的焦潤坤,1938年被送到寧波的國際難童教養院收養。寧波淪陷後,他懷著對日軍的滿腔仇恨參加了淞滬四支隊,同年12月編為新四軍浙東縱隊五支隊。
此後的40多天裏,常州城幾乎每天都遭到日機的轟炸。城區南部的西瀛裏、南大街一帶是常州最繁華的地方,被轟炸20多次。轟炸過後,許多屍體倒在瓦礫堆下。全城處處是嚎哭、呻吟和憤怒的呐喊。
11月29日,日軍從陸路入侵常州,滅絕人性的屠城開始了。以番號為大野、片桐、助川、野田、三國、今中的大隊日軍分兩路進入城區,一路從東邊戚墅堰由北門火車站進入,一路從南邊的武宜公路進入。日軍進城後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物就搶,城內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來不及逃避的無辜同胞,無論男女老幼,均遭到日軍的抓捕和槍殺。
當敵軍襲來時,人們想到的是躲進防空洞。常州八角井西麵的防空洞裏藏有12個老年人,日軍發現後,打了一種帶有硫磺氣的火槍,當場燒死11人。西瀛裏萬豐泰煙店老板全家躲在防空洞裏,日軍用機槍掃射,全家21人全部遇害。家住玉帶橋的醫生唐盤生,全家10人躲在鳳尾墩西首腳下的一個防空洞裏,被日軍用機槍全部打死。防空洞成了死難者的墓穴。
躲在防空洞裏不安全,掩藏在城區各處的居民也難逃日寇的魔掌。單城內八角井地段,一次就被日軍殺害26人。張更壽兩個兒子被刺死在井旁,張祥大一家三代被刺死在家中,有個叫王奶奶的和她的女兒、女婿、外孫女被日軍刺死在八角井旁的河灘邊,朱姓的祖父母和姓崔的老太太被刺死在八角井附近。日軍闖進西瀛裏一家小銀樓,欲奸汙一年輕婦女,店主出來阻止,日軍把他全家11人全部殺死。日軍站在廣華橋上,瞄準運河中兩條小船上的兩個男人、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將他們全部打死。
信奉眾生平等、視殺生為罪孽的僧侶也慘遭日寇殺害。日軍路過天寧寺,見寺門緊閉,用槍托猛擊寺門,和尚戰戰兢兢地開了門。日軍闖入寺院,當場槍殺文錦、源持、雲悟、廣度等10名和尚。
錢叔陵曾任國民黨政府財政部秘書,七七事變後,他卸職返籍,居住在前北岸8號。常州淪陷前,因四代同居,家族人口眾多,加之經濟拮據,動遷不便,便不想外逃避難。錢喜歡研究易學,曾多次擺列香案扶乩以測吉凶,謂之“危者安,安者危”,錢認為世上有的事凶可化吉,吉可化凶,安居不動或可避開這場災難,也就沒做避難準備。加之國民黨縣黨部開始時不準百姓避難,錢以為當局會有措施保護百姓,也就不想外遷。錢氏是大戶人家,周圍人家看到錢家都沒走,也就覺得沒什麼危險。
風聲越來越緊了,日軍就要進城了,縣黨部、縣政府的人都逃了,常州成千上萬的居民也倉促外逃。錢叔陵這時也惶恐起來,忙寫信到上海,叫他的侄兒錢棨榕速速返回商討避難之事,並且讓他的一位學生從北鄉雇船到城裏來搬家,可惜船到半途被西撤的國民軍拉去搞軍運。錢叔陵再要另外雇船,為時已晚,日軍已進城了。
日軍闖入錢宅前,錢家的少年們還在院子裏打籃球,看見日軍來了就往屋裏跑。錢叔陵叫家中人照常各做各事,將婦女全部藏到後屋子裏。他自己則在正堂正襟危坐,燒香念經,祈求神仙保佑。他沒請來神仙,卻見日魔破門而入。日軍跟他說話,他聽不懂日語,就用筆談。錢叔陵寫的是“不要侵擾我的家室”。日軍見他如此高傲,很不高興,就對他家進行搜索。日軍從後屋搜出年輕婦女,將錢棨榕的新婚妻子按倒在地欲行奸汙。錢叔陵怒斥日軍,上前奮力保護侄媳。日軍當即將錢叔陵全家四代16人、養女1人、男女傭仆6人以及錢的學生1人,共計24人全部趕出門外,押至西門外盛家灣,和同被押來的城區居民一起推入壕溝內,瘋狂地用機槍掃射,無一人幸免於難。當日堆在這壕溝內的屍首就有100多具。前前後後,日軍不知在這壕溝內殺害了我多少同胞。人們稱這壕溝為“千人坑”。